我天生胆小,怕走夜路。只身走在夜路上,常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似的。壮着胆子回头看看吧,啥也没有。
这天中午,老家来电话,说母亲病了,让我抽空回去一趟。下午忙着上了些货,便把店扔给了妻子,我坐了最后一趟班车回了老家。
临行前,妻子跟我说,回家顺便找你那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表兄,把借咱那两百块钱要回来。眼瞅着都快三年了,这黑不提白不提的,算咋回事啊。
说起我这个表兄呀,还真是不沾一点儿亲戚边,村里人管这叫“老爷庙”上论的亲戚。
他家姓钱,取名有。好名配好姓,理应富贵一生。钱有嘛,“钱”有了,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可钱有的日子却一直紧巴巴的。话又说回来,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叫啥名也不见得好使。
钱有是个好强的人,宁肯身子受苦,不愿脸上受热的红脸汉子。大前年,他领着媳妇来县城看病,让钱别了“象眼”,来我家借钱。一个“借”字没出口,早把脸憋了个通红。等他借了两百块钱往外走时,还不住地重复说,等完了秋就把钱送来。以至不留神让门槛子给绊了脚,一下趴在了阶石台上,嘴里还在说呢,等完了秋就把钱送来。可至今都完了两个秋啦,钱也没送来,且连个话都没有。为这事,妻子没少抱怨我。
班车只通到乡里,离老家还有七八里的山路要走。我出身农家,在山里长大,走路倒不犯愁,只是这时天已黑了,孤身一人走夜路,心里有点发虚。按说,我已是出了四十奔五十的人啦,早过了“不惑”,眼瞅着快“知天命”了,可偏就改不掉疑神疑鬼的怪毛病。走着走着,就觉得被什么东西跟上了。你快走,它就紧追;你慢行,它也慢随。我只好停下来,先稳稳神。可身后的脚步声却步步逼近,我本能地回了头,诈唬着喊了一声:“谁。”
脚步声立时止住了。借着疏淡的星光,我看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模糊脸叫了一声表弟,我的心里扑通一下落实了。细看了看,认出是钱有,便忙叫了声表兄。
钱有说他是专程在这里等我还钱的。说话的空,钱有来到跟前,把钱递了过来。我稍做推辞,他又急扯白脸地把钱塞进了我的衣兜。嘴里不住地说:“都快三年了,再不还就忒不像话了。原说完秋就送去的,不想出了点变故给耽误了。后又想去,又不便登门。这回总算了了这桩心事。”
我又说了些“不急”“忙啥”之类的客套话,便和钱有搭伴而行。两个人边走边唠家常,倍觉亲切。
月亮上来了,洒了一地的清霜。七八里的山路,不知不觉中就走过了大半。远处的几点灯火里,传来了一两声狗叫。一下提醒我,已经到了离家不过三里之遥的上吊岭了。
上吊岭,是个被人忌讳的凶地方。
岭上有棵歪脖子树,树上吊死过人。不过这都是早年间的事了,或是受气的媳妇受够了气,或是让生活挤对得没了出路的汉子,便来这里寻短见。一根麻绳往这歪脖子树上一搭,也不知吊去了多少孤魂野鬼。如今,媳妇们早没受气一说了,庄稼汉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人们活还活不够呢,谁还会闲着没事去寻死上吊啊。可“上吊岭”这名字却一直沿袭了下来。至于岭上的那棵歪脖子树,在“文革”时也曾有人想以“四旧”之名破除之,不料一经斧锯沾身,就有血样的东西流出,只好作罢。也正因如此,时至如今,人们仍觉这里阴气太重。夜晚途经此处,心里总感到发毛。
好在今晚是明月当头,又有钱有做伴,我的心里还算踏实。
快到那棵歪脖子树下时,我有意放慢了脚步,等身后的钱有跟上来。不想钱有尚未到我身边,歪脖子树下突然冒出了一顶高高的纸帽子,纸帽子下面是一张灰白的大脸,脸上的眉眼鼻子模糊不清,却张了血盆大口,口吐血红的长舌头直抵胸前。鬼!我本能地感到是遇上鬼了!
一阵山风吹过,我不由打了个冷战。接着就听到了颤巍巍的话声:“过路的听着,我是钱有。想活命,就留下身上的钱财!”
说话声断断续续,底气不足,宛若游丝,却声声侵入骨髓,让我不寒而栗。恰这时,钱有上前几步,一把抓了“吊死鬼”的胸脯喝道:“你刚才说你是谁?敢再说一遍吗?”
“吊死鬼”一下瘫软在地,直给钱有磕头叫爹。直到钱有怒不可遏地喝了声“滚”,才如蒙大赦般地“滚”了。
好个钱有,居然把鬼给吓跑了。
我差点儿就要拍手叫好了,却发觉钱有阴沉了脸,忧心忡忡地说:“咱们走吧。”
月亮不知啥时候钻进了云里,脚下的山路和我的心里同时蒙上了一层迷茫。
快到村口时,钱有停了脚步说,他已不在村里住了,不便陪我进村,就此和我道别了。
穿街过巷的脚步声,惊起了一阵狗叫。先是一两家狗叫,紧接着就是全村的狗一起吵嚷。等我伴着狗叫声进家时,母亲正好站在门口张望呢。母亲骂了一句“冒失鬼”,便开始抱怨我贪了黑,也不知给家来个信,让弟弟去接接,让人不放心。
说话的空,住在西院的弟弟和弟媳妇过来了。母亲和弟媳妇忙着给我做饭,弟弟陪着我闲唠些家长里短。东拉西扯之间,我便有意把话头引到了钱有身上。不料没等弟弟搭茬,母亲在厨房抢了话头:“你俩没事闲着提他干啥。”
我说,我今晚和钱有搭伴一起回来的,没等我把话说下去,弟弟的脸上一下没了血色,就听母亲说:“别瞎说,一准是你黑灯瞎火的认错人啦。钱有早在两年前就没了,是在上吊岭的歪脖子树上吊死的。”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不过我并没觉出怎么害怕,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饭熟了,我还在呆呆地傻愣着缓不过神来。母亲一边催着我吃饭,一边说,没事的,啥事只要是说破了,就没事啦。再说,你对钱有有恩,他也不是那恩将仇报、不知好歹的人。钱有活着的时候,可没少在我跟前叨念你的好。说他媳妇去县里看病时,多亏了你借给他的两百块钱,可顶了大事了。钱有这孩子仁义,媳妇也懂事,会过日子,就是老天不长眼,咋就偏让她得了个遭钱的病。为了给媳妇治病,钱有也算把劲儿使到家了。花光了家底不算,还拉了一屁股饥荒,可到了也没能把人治出来。剩下钱有,又当爹又当娘,偏偏屋漏又遭连阴雨,好不容易攒了点钱,又让哪个挨千刀的给偷去了。钱有这孩子的心胸也是忒窄,就为这么点事,就寻了短见。一个大老爷们,咋这没出息呢。天总比树叶长,打竹板还翻上下呢,他一走倒是省心啦,可扔下三个没成家的孩子!
这一夜,我失眠了。直到鸡叫三遍时,才酝酿了点睡意,可眼皮子刚觉得发沉,就被谁家传来的一阵哭声惊醒了。好像是村里死了人,恍惚间似听有人窃窃私语,说死的人胸脯上有五个大黑手印子,是让鬼抓死的。吃早饭的时候,弟弟告诉我说,死的是村里的一个二流子。我的心里不由一沉。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了县城,又带着沉重的心情去掏衣兜里那钱有还的两百块钱,跟妻子复命。可掏了半天,只掏出了一把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