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想起猪獾的故事,我心中就涌起一阵后悔与自责。
十几年前,当我还住在老屋里的时候,我家的后门,是一片青山。虽然有一些地方被农夫开垦为茶园,但面积毕竟不大,更多的是古木苍莽、乱草离离。自然地,这便为那许多飞禽走兽提供了绝佳的生长和游嬉的乐园。有时我极目远眺,能够望见雉鸡们悠闲地在松荫下歇脚,躲避晌午灼热的日头;有时我独自一人上山玩耍,可以恰巧撞上赤练蛇吞食老鼠的镜头。而夜间的树林中间常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忽明忽灭,游移不定,在皎洁的月光下,同满天星斗相互呼应那是猎人打着他们的手电筒,搜寻夜里出没的野兔。毫无悬念,第二天早上就能见到他们用鸟铳的枪膛挑着猎物,自得地走向市集。如果运气好,还可以捕获壮硕的野猪,或者美丽的麂子。然而猪獾呢,我却一直未曾得见。
山上的茶园,尽管并不算大,但茶农为了灌溉的方便,还是在茶园边上用砖块和水泥砌起了一个两米见方的蓄水池,这样,到了旱季,平日池中蓄着的雨水,就可以直接取用了。正是在这个蓄水池中,我发现了素来无缘谋面的猪獾。
猪獾共有三只,二大一小很明显,是一个家庭。它们的鼻子与猪鼻非常相像,这就是它们得名的缘由。体毛灰褐色,耳朵小而尖,三角形的脸上两只乌黑的小眼滴溜乱转。它们的脾气看上去十分暴躁,伴随着口鼻里呼哧呼哧的叫嚣,眼里也露出仇恨的光芒。我猜想它们大概是在夜里举家外出散步时,不慎失足掉落池里的吧。而池壁光洁,尽管它们有着长得与它们自身体积不相协调的脚爪,也只能望洋兴叹,时而在池底的乱石间乱跳乱窜,时而将两只前爪抵在池壁,做着徒劳的尝试。
我发现它们的时候,正当黄昏。见它们使尽浑身解数却终归是做无用功,且又拉家带口,出于怜悯,我决定解救它们。然而池子太深,空手显然无法触及,何况它们又那样凶。我只好向身边寻了较长的树枝,伸向它们,希望它们能够循着树枝上来。没想到两只稍大的猪獾比起先更加生气了,喘息声更急促,动作也更凶猛,为了护犊,它们甚至摆出进攻的架势了。这使少年的我无奈而又惶恐,而夜幕渐临,我只好撇下它们回到家中。下山时我仰头望天,只见乌云满布天穹,同时雷声隐隐,眼看着一场雷雨要降下了。
夜里我难以入眠,一边听着迅疾的雨声,一边挂念山上的三只猪獾。我心想,经过这一场雷雨,它们多半已经淹死了。
第二天一早,天放晴了。胡乱吃完早饭,我又匆忙上山。谢天谢地,小半夜的雷雨虽然使池子蓄积了不少雨水,而猪獾们尚且活着,在水面上露出脑袋,雨水将它们泡得瑟瑟发抖。原来是池底凌乱的石块挽救了它们,它们就像在海上遭遇了风暴又被海浪带到一块仅供立足的礁石上的海员,可怜兮兮地等待救援。我想起家中烧柴用过的铁钳,心想或许可以将它们夹离苦海,便回头去取。想到它们暴戾的习性,为了壮胆,我又带上了家里凶猛的黑狗。
一路上黑狗这儿嗅嗅,那儿闻闻,显然十分兴奋。我呢,一心惦念着池中孤立无援的三条生命,早已忽略了它们与我忠诚的黑狗之间,会有怎样的冲突。
到了水池边上,我立马俯身将钳子伸向最小的猪獾,试图先将它救起。然而很快就遇上了麻烦。这小生物还没有学会进攻的本领,只有逃避,而它的父母,这时显然已经了解了情势,它们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愤怒,非但时时伸出利爪示威警告,声音也由原来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嘶吼了。我尝试了好几次,终于夹住了小獾的脖颈。小獾自是扑腾着四肢死命挣扎,我于是战战兢兢地把它移到池沿上,松开了钳子。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一直在我身旁觊觎了许久的黑狗,见到小獾得救,还没等它缓过神来,便敏捷地扑上去,咬断了它的气管。
这使我感到无比悲伤。本来是为了施以援手,因为一点疏忽,竟成了一场屠杀的帮凶。我心悸了很久。然而无法可想,只好在附近刨了一个小土坑,将这小兽的尸体草草掩埋了。
经过这个教训,我将黑狗栓得远远的,再回来解救剩下的两只猪獾。几经周折,总算救起。但它们一上岸,便一东一西,丧魂落魄地逃进草丛,不见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上山。
第二年春天,当我再次到山上去时,发现早先埋葬小獾的那一小块地上,野草长得分外茂盛。这又使我想起因我的大意而酿成的悲剧,想起那次事故中惨死的小生命,想起它的父母:那对离散的猪獾是否团聚了呢?它们是否知道它们曾拼命保护的孩子早已不幸丧命?以后我在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一篇题曰《獾鼻》的文字中读到猪獾哭泣的描写如果它们真像他所描绘的那样,那么,它们该怎样为自己无常的命运饮泣呢?这些,我都无从得知。我只是每每想到这段往事时,在心中漾起一阵隐约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