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可偏偏有两种债不用还:一种是债主心甘情愿不让还的,还有一种却是世世代代也还不起的
1。借钱很难
民国时,张镇有一个大商人名叫张德旺,他名下有米铺、绸缎庄,还有一个钱庄。张家钱庄从清朝起就有,在当地很有声誉。尽管进入民国后,政府也在张镇开了银行,但很多人仍然愿意和张家钱庄做生意。为此银行行长对张家钱庄颇为不满,想要让他关掉,免得影响银行生意,但一打听,张德旺的儿子是中央军的旅长,不好惹,也就作罢了。
张德旺的钱庄不放高利贷,基本是三分利,也不驴打滚,但初期审查是很严的,掌柜如果觉得这人可能还不起,就不会借。不过,张家钱庄有个规矩救命钱无须抵押,说白了就是,如果一个人快饿死了,想借钱买点粮食,钱庄会直接让这人写欠条,然后让伙计直接从米铺称米给对方,且最多一斗米,不借第二次。这种一斗米的借条,到最后基本是没人还的,张德旺说这是积德。
这天,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带着一个伙计走进钱庄,要借一千块大洋。掌柜详细盘问来人是做什么生意的,以什么资产抵押。那人笑了笑说:我要出门贩卖一批骡马,钱不凑手了,至于抵押品嘛,王家庄有个煤矿,现在煤炭价格是上涨的,拿这个煤矿作抵押怎么样?说着,那人拿出一张煤矿的契约来。
掌柜看了一遍契约,沉吟着说:按说这煤矿至少值三千个大洋,抵押是足够了。可王家庄那地方我知道,那是红控区,这煤矿你是怎么到手的?
所谓红控区,就是共产党控制的区域。张镇所在的地区,是国民党控制的区域,而王家庄虽然离得不远,但属于山区,一直是共产党控制着。国民党曾派兵打过几次,但一来不好打,二来即使打赢了,共产党就进山走了,国民党又不可能派大部队长期驻扎,等国民党的兵一走,共产党的兵就又回来了。等抗日战争爆发后,国共两党表面上暂时和解了,国民党也就没再派兵去打王家庄。
看着掌柜那怀疑的眼神,男人笑了笑说:这事你做不了主,我能见见东家吗?
很快,张德旺在家里接待了这个自称王老板的男人。张德旺点燃烟斗,淡淡地说: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共党吧。王老板说:为什么这么问?在红控区里做生意的就一定是共党吗?
张德旺说:我对贵党有所耳闻,共党共党,哪还有什么私人的生意,肯定已经被你们共产了。王老板身旁的小伙计一听这话不干了,瞪着眼睛说: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是讲政策的!
张德旺看了小伙计一眼,说:小伙子还不到二十岁吧,听说你们的军队里有很多小孩子,果然不假。小伙计气得直喘气,还要辩驳,王老板摆摆手说:张老板的儿子是国军将领,既然认定我们是共党,是不是要派人抓我们呢?
张德旺抽了口烟斗说:此言差矣,两位上门是客,当年土匪上门借钱借粮,我也最多是不借,并没有通知过官府抓人。两位请回吧,这钱我不借:于公,我儿子是国军,两方敌对;于私,我信不过你的抵押品,所以不借。
小伙计忍不住又张口了:我们共产党,说一是一,这煤矿的主人是位开明绅士,自愿借给我们契约来换钱,让我们打日本鬼子的。
张德旺冷笑一声:人在枪口下,不开明也不行吧。至于说打鬼子,鬼子离这里有上千里,你们这话我不信。言尽于此,送客。王老板无奈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拉着还要争辩的小伙计,拱手告辞了。
没想到几天后,抗日战事吃紧,驻守城镇的国民党部队被调走了,只留下一点人。城里人心惶惶,说就这点人,如果共产党要攻城的话,那肯定守不住。果然,没过几天,共产党的部队就兵临城下了,对着守军喊话,说要北上抗日,请打开城门让他们过境。守城的国民党一看,对方的部队有上千人,自己只剩几十人,根本没法抗衡,还不如彼此客气一点,当下打开城门,让部队进来了。
当家门被敲响的时候,张德旺很淡定。从清末到民国,乱世他经历得多了。进来的还是王老板和那个小伙计,双方拱手落座。王老板笑着说:实不相瞒,我是八路军的王营长,这位是我尖刀排的排长陈锋。这次来,还是来借钱的。
2。再借更难
张德旺抽了口烟说:贵军已经占领了整个张镇,还说什么借不借的。我钱庄里的钱大部分都让我儿子借走了,不过一千块大洋还是有的,就请拿走吧。他觉得,如果把钱庄的钱都转移走,这些当兵的一怒之下没准血洗了他家,故此留这一千块大洋可以说是保命的钱。
王营长点点头说:就是你那句话,明人不说暗话,我军现在确实需要这笔钱购买物资,我不能虚伪地说你可以不借。但我们也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兵痞,我们是有纪律的。这是抵押的资产,就是那座煤矿的契约。说着,王营长又拿出了那张煤矿的契约来。
张德旺很是吃惊,说:不必了吧。王营长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对我们有很多误解,比如你以为我们会强制没收有钱人的财物。没错,我们是镇压过一些土豪恶霸,但那都是民怨极大、有血债在身的。你们张家是正经商人,我们不会那么做的。
第二天,镇上的八路军已经全部开拔了。张德旺很意外,他以为八路军过境只是个借口,目的是要占城,没想到真的说走就走了。一个月后,前方传来战报,一支八路军部队突袭了鬼子,取得了胜利,当然报纸上写的是因为国军牵制了鬼子主力,八路军获得小胜。张德旺看着报纸,心里还是很激动:想不到他们还真是去打鬼子的。
尽管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部队都在顽强抵抗,但鬼子还是一步步逼近了张镇。一天晚上,张德旺接到了儿子的信,让他带着全家往四川跑。张德旺思考再三,让管家带着全家老小先走,自己则留在张镇,他不能放弃祖宗的家业。
可谁也没想到,日本人来得如此迅猛,转眼间竟然已经兵临城下了,张镇没有高大城墙,易攻难守,中国军队只能后退到离张镇百里之外的关口防守。管家和家人都还没来得及逃出去,张镇就被日本人占领了。
恰好此时,中国政府请求国际社会斡旋,英法美等国先后站出来要求日本人停止侵略,日本人也因为还需要时间做全面入侵的准备,因此假意和谈,暂时没有再向前进军,而是在已经占领的地盘上开始经营他们的大东亚共荣。张德旺作为当地最出名的商人,被逼着当了商会会长。张德旺也知道,想不當是不可能的,也就默认了。
驻军大佐佐藤大喜,将张德旺树立为与皇军合作的楷模,四处宣扬,想让方圆百里都知道张德旺当了大汉奸。张德旺也不辩解,只是将生意都交给管家打理,自己成天闭门不出。日本人也不敢逼得太紧,两下里倒是相安无事。
一天深夜,张德旺的窗户被人轻轻叩响了。张德旺打开门,两个黑影闪进屋里。张德旺点亮油灯,愣了一下:王营长!王营长笑了笑说:张老板,会长当得还舒服吧?
张德旺惨笑道:我都成汉奸了,你还敢来见我?王营长说:我调查过,你当会长后保护了不少百姓和商户,我不相信你会真当汉奸。上次我们来,你没把我们卖给你儿子;这次来,你自然也不会把我们卖给日本人。
张德旺倒也实诚:现在日本人占了城,你冒着危险进来,肯定不是叙旧的,有话直说吧。王营长点点头说:有点难以启齿啊,上一笔账没还呢,又来找你借钱了。
张德旺说:我不会再借钱给你们的。现在日本人盯得紧,他们把我的钱庄和原来的银行合并了,让我当总经理,派了个日本人当副经理,其实就是盯着账目。我今天把钱借给你,明天全家都危险。他们的特务不是吃干饭的,早晚会调查出钱的去向。我儿子虽然在关口军队里,但儿媳妇和孙子都在家里,我得为全家安危考虑。
一旁的陈锋还想再说点什么,王营长制止了他,冲张德旺拱拱手道:既然如此,就不让张老板为难了。张德旺点点头,突然和王营长小声说了句:不能借,可以抢。王营长愣了一下,点点头走了。
过了几天,日本人在张镇外的巡逻队遭到了袭击,死了一个日本兵,那队人马袭击后就跑到张镇外的山里去了。佐藤大怒,率军倾巢而出进山围剿。没想到那队人马虚晃一枪,杀入防守薄弱的张镇,直奔钱庄而去,干净利索地抢劫了钱庄,然后迅速离去,顺便还打死了看着钱庄的日本副经理。当日本军队跑回来时,那帮人又已经进山了。
3。风云不断
钱庄损失了五千大洋,还死了副经理,佐藤暴跳如雷。他召集全镇人开会,宣布山上出现流窜的共匪,在张镇犯下罪行,自己会让共匪血债血偿。
张德旺作为商会代表,也是本次共匪罪行的主要受害人,被要求在会上进行发言,声讨共匪。张德旺上台后说:那群人蒙着面,也没穿军装,都穿的老百姓的衣服。我的管家在现场也看见了,确实分辨不出是什么人。
佐藤瞪着张德旺,不满地说:那就是共匪!我和他们在东北交过手,我知道他们的军事风格!张德旺抽了口烟说:大佐说是,想来就是。但我这人吧,这辈子有一说一,不敢肯定的事,我不能瞎说。
台下的百姓议论纷纷:肯定不是共党,上次人家进城来,也没抢啥东西呀。就是,张老爷都说不是,那肯定就不是。要我说,就是共党又咋样,也没打死中国人,死的是日本人。人们的议论声不时地钻到佐藤的耳朵里,他脸色铁青,看着张德旺,又不好怎样,一挥手宣布散会。
此后,山上不断地有人下来袭扰,但都不肯正面对敌,只是对小股的巡逻兵下手,弄得佐藤不胜其烦。然而谁也没想到,这居然是个障眼法,没过几天,钱庄运大洋的车被袭击了,又损失了两千大洋。佐藤又急又怒,找来张德旺询问:运钱的车是伪装成运粮车的,护送的士兵也都穿了普通百姓的衣服,怎么会被共匪认出来呢?
张德旺抽着烟斗说:这真不一定是共匪,他们哪有这本事?只有土匪才能看出拉大洋的车和拉粮食的车分量不同,他们能靠观察车辙印判断出来。要不就是你那些士兵漏了马脚,他们天天站得笔直,就是穿上老百姓的衣服也不像老百姓吧。
佐藤看了张德旺半天,才点点头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为什么这次打劫和上次抢钱庄一样,都只杀了皇军,你的伙计却没死?张德旺淡淡地说:土匪也是人,大概看见是中国人就没下手吧,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又一次抢劫发生时,这个规律却被打破了。这次的押送,表面看起来只有十来个伙计,运送一辆木材车,然而在遭到抢劫时,一队埋伏的日本兵忽然冲出来,差点包围了劫匪。经过一番血战,劫匪突围而去。
这次双方都损失惨重,日本兵死了两个,张德旺的四个伙计全死了,劫匪也死了三个人。看着被拉回张镇的一堆尸体,全镇人都震惊了。张德旺看着自己的四个伙计,不禁老泪纵横。他的伙计要么是他收养的孤儿,要么就是沾亲带故的,哪个死了都像剜他的肉一样。佐藤也很激动,在全镇号召大家积极举报通匪的人,知情不报的,统统枪毙。说完,他请张德旺上台讲话。
张德旺擦干眼泪,看着全镇的人,许久才摇摇头说:我不舒服说完,他双目紧闭,昏倒在台上。人们惊呼起来,七手八脚地把张德旺送回家中。
这天深夜,张德旺家的窗户又被叩响了,这次是王营长一个人来的。张德旺恼怒地说:我告诉你们银车的路线模样,也给你们看过伙计的画像,为什么会打死我的伙计?王营长沉痛地说:我这次来就是要告诉你,那些伙计不是我们打死的。日本人恐怕已经对你起疑心了,你千万别中了离间之计。
张德旺哼了一聲:我是那么糊涂的人吗?我仔细看过伙计们的枪伤,那分明就是你们的枪,日本人的子弹不是那样的。王营长摇头说:如果日本人真是处心积虑地试探你,弄几把我们的破枪还不容易?
张德旺点点头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劫银车的事我没敢告诉伙计们,他们自然也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肯定会开枪反抗的。你敢保证不是你们的人在混乱中打死的?
王营长愣了一下:这确实也有误伤的可能,这次被日本人埋伏,突围时很混乱,陈锋也受了伤,差点就出不来了。在混战中,我确实不敢保证没有误伤的情况。
张德旺点着烟斗说:这就是了,我相信贵军不会有意杀我的伙计,但我没有告诉伙计们真相,实际上就是把他们推上险地。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我不能再告诉你们银车的行踪了。你们有本事就进城抢银号吧。
王营长苦笑着说:我能理解你的决定。现在鬼子有了准备,再进城抢银号就是送死,看来我们只能另想办法了。说完,他拱手离去。
4。血海深仇
接下来的两个月,日子过得很平静,银车往来也没再出意外,佐藤十分满意。然而,就在这时,国际社会风云突变,日本接连对英法宣战,日军也不再顾忌国际社会的舆论,悍然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佐藤获得了兵员的补充,开始攻打关口。但关口城高墙厚,中国守军顽强抵抗,一时也难分胜负。这天,天气很好,张德旺带着孙子在院子里放风筝。正玩得高兴,城里忽然响起了枪声,张德旺赶紧把孙子抱进里屋,关紧大门。
谁都没想到,山上的部队又一次把握住了佐藤倾巢而出攻打关口的机会,洗劫了钱庄,守在镇里的日本兵人数少,没法包围,只能追击,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逃进山里了。佐藤带兵赶回来后,气得暴跳如雷。他找来特高课的人问:为什么每次我的兵一出城,共匪就会知道?特务对佐藤说:每次军队出城后,我们都盯得很紧,镇里没人出城报信。
佐藤恼怒地看着外面,忽然似有所悟道:张镇的人都很喜欢放风筝吗?特务愣了一下说:是的,他们有这个风俗。佐藤点点头说:下次我再带兵出城时,你盯住这几处的风筝。说完,他在城防图上画了几个圈。
再说银行被抢,自然有外地的银钱运来补充,没几日,银车入镇,补入钱庄。当天,关口发生激战,佐藤带兵前去增援。到了下午,山上果然又下来了人,一路打进钱庄。然而炸开库门后却意外发现,银库里并没有金银,而是一堆铁块!领头人大惊,喝令马上突围。
佐藤带领部队包围了张镇,劫匪只能在镇子里左冲右突,情势危急。佐藤正得意呢,忽然从关口方向传来战报,国民党守军借着夜色掩护,冲出关口反击而来。因为大部队被佐藤调回来围剿劫匪了,前线猝不及防,损失不小。佐藤只得分兵去增援,包围圈露出破绽,劫匪趁机跑回山里,但也死了好几个人。
第二天,佐藤把张德旺请到指挥部,微笑着说:张先生,你对帝国的奉献,我深表感谢!最近共匪猖獗,昨天城中一战,死伤不少百姓。我要带兵攻打关口,镇里可能不安全。我提议张先生将家属送到安全的地方,没有了后顾之忧,你才能够和我们更好地合作。
张德旺大喜,他之前一直没敢提出这个要求,是担心日本人会怀疑。现在日本人主动提出来,他当然同意。日本人不知道,在关口对抗他们的守军,正是自己儿子带领的,否则怎么也不会这么提议。
张德旺让管家带领几个忠心得力的伙计,选一条以前运银车的秘密道路,假意到乡下去,实际偷偷绕过防线,把儿媳和孙子送到关口内。待人出发后,张德旺放起了风筝。那风筝在满镇的风筝中并不起眼,但他知道镇外的眼线能看见,并且会告诉他儿子出关口接应。
当天晚上,张德旺刚要睡觉,忽然一片灯笼火把,一群人冲进大院。张德旺跑出屋门,只见满车的尸体,最上面的就是他的孙子和儿媳。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满身血迹的管家号哭着说:老爷,我对不起你!山上的劫匪下来了,他们误以为是银车,要把车劫走。伙计们开了枪,都被他们打死了。小少爷和少奶奶躲在车里,也被流弹打死了。幸亏一队巡逻的日本兵赶到,打死了一个劫匪,救了我们。
张德旺麻木地走到车前,撕开那个蒙面劫匪的面罩,他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充满愤恨,他认得那是陈锋。张德旺摇摇晃晃地回到屋里,和管家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第二天,全镇召开大会,佐藤告诉军队,不用封锁镇子,任何人都可以进来,但要仔细搜查,不可以携带武器。张镇附近的人都赶过来了,佐藤知道,里面肯定也有关口内的国民党派进来的眼线。
在大会上,佐藤悲痛地陈述了张德旺家遭遇的不幸,并且告诉大家,这次人赃俱获,张德旺已经认出了下毒手的正是共匪一伙。由于张德旺德高望重,多行善事,附近的人都对他的不幸十分同情。然后,佐藤又请张德旺上台演讲。
张德旺拉着管家上了台,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几十岁,平时梳理得整齐的头发也蓬乱不堪,但眼睛里却闪着怒火。管家低着头,用手扶着张德旺,看上去也很憔悴。
5。难还的债
张德旺终于开口了,声音平淡,就像他平时说话一样。他拒绝别人借钱时是这个声音,借给别人一斗米时也是这个声音,面对一切困难时都是这个声音。
昨天,是我张家最不幸的日子。大家可能都知道了,我一辈子做生意,开钱庄,但我从来没有放过高利贷,也没逼死过一个欠债的人。所以,我不相信这是什么报应。台下群众议论纷纷,确实,张德旺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但他也是个善人,不该有此横祸。
张德旺看了佐藤一眼,说:我这辈子放出去的债,有的用还,有的不用还。不用还的,要么是还不起,要么是我不让还的。你们知道,那一斗米的欠条,都是还不起的。还有些债,你们不知道,而佐藤大佐是知道的,我借给了共产党很多银洋,这是我不让还的。借给他们,我心甘情愿!
佐藤脸色微变,强笑着说:张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张先生一直是和皇军合作的楷模,怎么会借钱给共匪呢?
張德旺淡淡地说:你早知道了。你知道我用风筝给山上和关内传递信息,你知道打劫银车和钱庄都是我通风报信的。我想,你也一定知道关内中国守军的旅长就是我儿子。我低估了你们日本人,是我的愚蠢葬送了家人的性命。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吗?
佐藤笑不出来了,也没法回答,张德旺自问自答:因为我就没把你们当人看。我骨子里一直把你们当成明代的倭寇,只知道杀人放火的野蛮人。
佐藤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张先生,共匪杀了你的亲人,你急痛攻心,神志不清,我看你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张德旺摇摇头道: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相信了就是这样。但你犯了个错误,你不该让管家陪着我过这一夜的。我张家能把生意做这么多年,不是光靠菩萨心肠。你们能逼着他骗我,我就能逼着他说出真相。
佐藤这才注意到,表面上看似管家在扶着张德旺,实际上管家一直在瑟瑟发抖,而张德旺的一只手在长衫的遮掩下,一直没有离开管家的腰。
就在这时,管家忽然哀号起来:老爷,我没办法啊,他们说十天之内必然打下关口,我全家都在关口啊,他们答应我到时不杀我家人的。张德旺冷笑道:你却忘了我儿子现在就在关口,他的眼线就在张镇里,随时都可以杀你全家。管家忙不迭地说:是,是,是日本人杀了小少爷和少奶奶,那些伙计也是日本人杀的。共产党派人暗中护送车队,看见日本人杀人就冲出来打,结果没打过日本人,看人都死了,他们就撤了话音未落,一声枪响,管家脑门上出现了一个枪眼,他不甘心地倒下了。
佐藤的枪冒着烟,他恶狠狠地瞪着张德旺。张德旺笑了笑說:佐藤大佐,你再多开一枪,打死我也就利索了。
佐藤摇摇头说:我不会杀你的,你儿子是关内守军的将领。本来我打算利用这次事件,让他和共匪火拼的,杀子之仇,杀妻之恨,不共戴天,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这么说的?现在既然被你识破了,这也就不可能了。不过你在我手里,他还是有所顾忌的,毕竟他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张德旺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不过你忘了,我是个生意人,欠我债的,不还清之前我是不会再合作的。佐藤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你说吧,要怎么还?
张德旺冷冷地说:你这笔债也不用还!看着佐藤惊讶的眼神,张德旺继续说道,因为你欠的债同样还不起,从你们踏上中国的土地,杀第一个人开始,你们就欠下了还不起的债。总有一天,你们的性命会留在这片土地上,但到了那时,你们仍然还不起,你们世世代代都得记着这笔债,却永远也还不起。
张德旺突然抬起右手,佐藤早有准备,一枪打在张德旺的胸前,张德旺蔑视地笑了笑,倒下去的瞬间,他的长衫被风吹起来,露出一个他常抽的烟斗。佐藤看得目瞪口呆,他以为张德旺握着枪,否则他怎么会打死如此有价值的张德旺?
台下人群哗然,不少人冲上台去,还有人和日本兵厮打起来。混乱中几个人悄然离去,一个走的是上山的路,其他人走的是去关口的路。
日军在中国节节胜利,没想到却在张镇这个小地方遭遇了一场惨重的失败。在眼睁睁看着张德旺被日本人打死后,张镇和周围的人都暗地里协助中国军队。佐藤顾此失彼,上级又连连催促他进攻,再一次强攻关口时,被共产党在身后袭击了,中国军队里外夹击,获得了胜利。残存的日军突围而去,佐藤被炸断了一条腿,躺在车上,奄奄一息。他脑海里无数次回想着张德旺的话:总有一天,你们的性命会留在这片土地上,但到了那时,你们仍然还不起,你们世世代代都得记着这笔债,却永远也还不起。
在郊外的一座坟前,王营长和张旅长各带着几个卫兵,给张德旺扫墓。双方对视片刻,张旅长说:这次贵军帮我为家父报仇,感激不尽。家父这块坟地是在日寇来之前选下的,在坟地旁边埋着一坛子金条,我已尽数挖走。现在上峰对和贵军的合作态度仍不明朗,我若以黄金相赠就有资匪之嫌,还望海涵。说完,他跺跺脚,转身走了。
王营长看着国民党的士兵走远了,让卫兵在张旅长跺脚的地方挖下去,果然挖出一个坛子来,里面有一坛子金条。在金条之上,放着一张借条和一张煤矿的契约。借条上多了几个字:这是不用还的债。
王营长热泪盈眶,对着张德旺的坟,深深地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