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位老师,文革中被称作资产阶级小姐。在人们印象中,资产阶级小姐大多娇生惯养、吃不得苦,但是这些在母亲身上都是看不到的。母亲曾经有过优裕的生活,上过教会学校。为了父亲,她从省城济南调到当时破旧落后的聊城,租了一间小农房住了下来。
父亲37岁就瘫痪了,那时我还小,寄养在外婆家。医生说他是因为劳累过度,尤其那次出差骑自行车往返200多里,路上又淋了雨。我至今不能想象,血气方刚、心性要强的父亲当时怎么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人生劫难。从此,母亲就默默照顾了他几十年。至今我们也从没听过她一句怨言,也从没见她对父亲发过一次脾气。
父亲不能下床,以他的个性必定着急无奈。他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个长子身上,期望我能快点长大,帮母亲分担家务,替他顶起这个家。12岁那年,回到家,我就开始挑水、做饭、垒鸡窝、拾柴火、垛草垛、劈柴后来,我又被父亲赶到农村,除了参加学校组织的支农劳动,还被他特意送到朋友的农村老家生活了一个多月。从高中到大学,尽管班里有很多来自农村的同学,但每次举行割麦子比赛,我都是第一名。
上了高中,我的假期基本上在工地上度过。一年暑假,父亲让我去建筑工地当小工,30天假期,我在工地上干了整整29天。太阳晒得我胳膊和脖子又红又黑,脱了好几层皮,手上也遍布抛砖时留下的新旧血痕。这样辛劳一天,工钱不过一块多。最后两天,我央求他让我歇一歇,也遭到断然拒绝。我在背后直骂他是财迷。
因为久病在床,心情烦躁,父亲少不了对母亲发火,母亲却总是以发自内心的宽容化解家庭的阴霾。奶奶三天两头住院,父亲病情时好时坏,母亲除了上课,还要轮番伺候病人、照顾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即便在这样艰难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忘记帮助别人。她每月从菲薄的工资里拿出一部分钱,资助因病失去劳动能力的叔叔。两个遭受病魔折磨的家庭,在母亲的坚定、善良中支撑了下来。
母亲唯一一次对我发火,是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当时正值文革,男孩子们跑出去闹革命,只有女孩子留在教室。我怕留在课堂其他男孩起哄,又不愿出去玩,只好背着书包回家。母亲见我逃学回家,脸都青了,劈头盖脸训了我一顿,吓得我背着书包又跑回学校。不能进教室,我只好找到一片小树林,把书包当桌,小树当靠背,自己预习没学过的课程。就这样,几个月时间,我自学完了一学期的课程,做完了作业。第二学期复课时,我发现功课不但没落下,反而由于学会自学,知识更扎实、更灵活了。
母亲的坚强、从容,是我们家最强大的精神支柱。母亲通达乐观,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却从没有见过她愁眉苦脸,永远是平和、微笑地面对一切。无论父亲病情多重,家庭多么受人歧视,只要看到母亲安详、坚定、乐观、善良的面容,我们都会感到一下子有了力量。我和妹妹一个脾气躁,一个憋不住事儿,却都有一颗从容的心,这也是母亲送给我们最好的生命礼物。
父亲则教会了我们坚持和热爱。瘫痪后的40多年里,他受支气管炎、肺结核、心血管并胃病的折磨,每年都要病危住院数次。记不清多少医生曾经告诉我们,父亲活不过当月或当年。几十年里,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时刻萦绕在我们中间。不过,所有医生的预言都错了,父亲每次都活了下来。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在年逾古稀的时候竟然站了起来。记得有一位老同学来访,我们刚刚坐下,忽然一个身影从门前闪过,老同学一惊,问那是不是我叔叔?我反问他,难道你不认识我爸爸了?他眼睛瞪得老大,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后来我上大学,做工程师,又拥有了自己的公司,产品家喻户晓。有一年,我接父亲来公司。他一整天脸上都洋溢着蜜糖般的笑,充满了对我的信任、肯定和鼓励,一点儿也找不到当年严厉的模样。他行动不便,上下楼梯我都要背着他。负重前行,却让我步履沉稳。那个曾经在田间、工地挥汗如雨的少年,恍惚间掠过记忆
在很多人眼里,我创造了一个成功的奇迹;而在我看来,父母才是真正创造奇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