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相识
在前些年,我考进了位于上海的一所大学。在大学里,因为我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所以日子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平淡过来了,唯一让我有心情参与的活动是户外远足。我觉得这是一项非常好的运动,你可以呼吸到不一样的空气,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所以,我加入了学校里面的驴友协会。有一天,协会里来了一个新人,是个名叫陈子岚的女孩子。看到她,我心里不禁微微悸动了一下。
那时候,我还没尝过恋爱的滋味,自己也觉得这有些失败,所以暗暗下决心要尝试一次看看。恰好在这时候,陈子岚出现了。
下定了决心的我,在协会组织的一次聚会上坐到了陈子岚的旁边。
嗯陈子岚,我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高了一度,你的名字念起来很好听啊。
呃?突然被人搭话,她稍稍吃了一惊,谢谢你,我的名字是爸爸给起的。
有什么含义吗?
没有吧。她随随便便地答道。
看来,她对我并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我这么想着,交谈自然就在中途停了下来,两人之间出现了冷场。
我觉得很失望,不过我还是不甘心,又鼓起勇气转了一个话题:你有什么爱好吗?
还用说吗,户外远足啊。
我是说,除了这个。
那你猜猜。陈子岚的眼睛里闪耀着恶作剧似的光芒。
啊,她是在取笑我吗?取笑我这种刻板无趣的搭讪方式?算了,我还是直接问一些比较关键的问题试试看吧。
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陈子岚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罢了。我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得这么说。
陈子岚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我有没有男朋友的事情,你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吗?
啊,不是是因为我比较关心你的事情。
陈子岚微微侧着头,注视着我说:你喜欢我吗?
她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四周变得一片静寂,整个会场上似乎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
要说喜欢嘛
或者是讨厌?
不,是喜喜欢。啊,我这个家伙,居然说出来了。在这样的场合下,在这样的状况下。
我对你的感觉很普通。在周围的喧闹嘈杂中,陈子岚淡淡地说,不过,因为刚刚认识,所以也没有什么讨厌的感觉。
这么说,如果你不讨厌我的话,明天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
这时,陈子岚忽然高声笑了起来。
你生气了?我不安起来,期待许久的机会就这样断送了?
没有没有。陈子岚的眼睛又开始闪烁起恶作剧似的光芒,接着才对我微笑着说,那明天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就这样,我和她开始交往了。
第二章 相知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我真正感受着幸福的日子。我觉得,能够遇见陈子岚,真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有一张孩子般可爱的脸庞,对于男性来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跟她一起漫步在校园里,我总会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自豪感。更何况,她有着一颗自由的心,对于生活的理解,并没有常人那种世俗且又死板的概念。我越来越觉得,在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魅力。可以说,这种魅力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不是她刻意追求的效果。跟她交往的过程中,我仿佛也渐渐地受到了她的影响。我心里慢慢对那些缺乏自知之明的人变得很不屑。
但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后果是,你会变得越来越孤独。就像陈子岚,她真正的朋友似乎只有我一个。
我认识到了这个缺陷。有一次,我对她说:子岚,我以前和你说过的,你应该去结识一些朋友。怎么样,找到人选了吗?
嗯,找到了。我本来并不是特别想要交朋友的,不过你既然说了,我就开始注意了。有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看到有人拿着一本我很喜欢的小说,于是就和她交上朋友了。
哦,你是怎么做的?
很普通啦。走到那人面前,对她说,我叫陈子岚,我想和你交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盯着她那张清美的脸,笑了起来。
接下去我问:哎,我一直想问你,你觉不觉得孤单?
有时候我就喜欢一个人待着。
你这种人可真是少见。
她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我并不愿在混杂的社交圈子中生活,也许是因为我早就放弃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费力地套上假面具,虽然我明白这根本做不到。
我再次微笑:这就是你的原因吗?
大概是吧,你看不出来吗?
我怎么能看出来?真正的原因深藏在你心中,我能得到的只有一些模糊的感觉,我无法更加深入。
我只是觉得成年人的内心是相当肮脏、阴暗、令人不愉快的地方。
为什么这样说?
自己的经验,再加上直觉吧!陈子岚顿了一顿,反问道,你喜欢你自己真正的内心吗?你喜欢你想到的每个念头吗?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冲动?
她的话让我十分惊讶: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样的事情。不过有时候我会想到愚蠢的东西,或是卑鄙的东西。有时候我会气愤自己,竟会想做一些我并不想真正去做的事。但是这并不常有,真的。
不常有?别忘了你很习惯于自己的内心,你很难察觉到。就像你一直在呼吸,你的心也一直在跳,不过你却很少注意到,因为你已经习以为常。如果别人的呼吸跟你很接近,你就会觉得难以忍受。她似乎被打开了心扉,说。
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吧!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样悲观呢?
她用一副感兴趣的表情看着我,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从前的影子。
那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曾经自以为我很聪明,可我就是无法了解为什么每个人不会因我的聪明而喜欢我,这好像是件不公平的事。我心里受到伤害并且感到愤怒,而且发誓今后决不会以别人对待我的方式去对待别人,不过我没有多少机会实现。后来我见到你,你比我更聪明、更懂得识察人心,不过我并不在意,我开怀地笑着,这就像是给我第二次机会,更好的机会。
我说这段话的时候,她就用那双黑色的眸子静静地盯着我。后来等我说完了,她才说:你想知道在我眼里,你现在是什么吗?
是什么?
你就是我肚子里的一条会说话的小蛔虫,我的想法全被你说中了。
我再次大笑起来,同时用双手环抱住了她。即使是今天,我再一次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依然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第三章 分离
在与陈子岚相处的那段时间,我时常听到一些关于我们俩的闲言碎语,甚至是恶意中伤。但无论如何,我就是喜欢和她在一起。在内心深处,我无时无刻不为自己有陈子岚而庆幸。我猜想,我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某种默契。每当跟她在一起时,我就觉得心中萌动、不可抑制。
然而乐极总会生悲,这句话很快应验在我身上。
这一年的暑假,我和陈子岚一起离开学校,开始了我们筹划已久的假期旅游。
我们的目标是太白山。之所以选择登太白山,是因为那里有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有神奇瑰丽的天池,这对于渴望纯正自然的我们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
这天上午,我们两个开始踏着山民踩出的小路攀登太白山。山雨过后,森林中白雾弥漫,路边上开着许多小花,鸟鸣声在身旁环绕。我们忘记了登山的艰险与疲劳,在一路欢歌笑语中前进。
下午近六点,我们终于爬上了一个高峰,但这里没有游人,也没有令我们神往的天池。我们茫然了,唯一很确定的事情是:这里绝对不是太白山的主峰。
我们迷路了。
山里的天色变化很快,太阳落山不久,暮色就从山谷中升起来。四周的山峰被灰蒙蒙的雾气笼罩,山风吹到身上,让人感到阵阵寒气。
我们没带帐篷,知道不能在山上过夜,于是就开始下山。随着天色一丝又一丝地暗了下来,我们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食物已经吃完了,水也喝光了,而下山的路还有很长。更可怕的是,我们连下山的路也找不到了。
面对眼前又出现的这一道三岔口,我们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陈子岚看着我,说:我们分头去探路吧!
对于她的主意,我断然拒绝:不行,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她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说:为什么?
在这不寻常的时刻,我实在怕她会遇到什么危险,于是我说:我至死也不离开你。
真的?
嗯,真的。
直到死?
嗯。我再次答道。
直到谁死?她说。
什么?
直到我死的时候?还是直到你死的时候?
听到她突然问这样的问题,我心里吃了一惊,才接着说:都一样,你如果死了,我也就死了。
可是,就算你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她的话让我微微一震。
没关系,你不会死的。即使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放心吧,相信我,我不会有事的。
一股幽兰般的香气扑面而来,在这一刻,我妥协了。
那好,你自己要小心点。我低声回答,尽可能不因为跟她的近距离接触而分心走神。
我和她约好,每隔五分钟就都高喊一声,便于了解对方的位置。约好后,陈子岚就对我挥了挥手,走了。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陈子岚的呐喊声都透过大山的夜色传回来。然而,随后就再也没有了她的声音。一阵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高喊着她的名字,然而除了回音,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回来。
这时,我傻傻地幻想着,也傻傻地安慰自己,她不会遭遇到什么不测;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聪明,绝对是上帝宠爱的对象中的一员。我只是认为她可能走得太远了,所以彼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我还想着也许过不了多久,陈子岚就会回到我身边,领着我从正确的道路上返回。
然而,山上又下起了大雨,我举起唯一一张塑料布遮挡着。但根本无济于事,我很快被淋得透湿。下山的路变得陡而滑。我不敢再往下走,只好蹲在一棵大树下。阴冷的山风一阵阵袭来,我只能咬牙硬忍着。
此刻,身处黑暗和恐怖之中,我心中只有想着一件事情:陈子岚现在怎么样了。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让我忘记了寒冷。
我颤抖着拿出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信号非常微弱。我拨了几次110,都没有拨通。直到我拨到第十五次,电话才终于通了。
我向接线员诉说了我们目前的困境之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救援队先找到了我。他们想把我送上车,让我安静地休息一会儿。我不肯,发疯地反抗,撕咬、踢打那些朝我伸过来的手和脚。我要同他们一起去找陈子岚,我怎么肯一个人舒服地坐在那里,等待未知的结果到来?
最后,他们放弃了我,只好由着我。
我就跟在队伍的后面,走呀走,走呀走,同时高喊陈子岚的名字。
经过了一段铁轨,走到一处峭壁的时候,前面的人突然都停住了。
我急忙赶过去,向旁边的一个警官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面发现了一个人。
啊那人怎么样?我尽最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尽可能冷静地问道。
嗯,在地上躺着。
不!听到这句话,我几乎要发狂了,同时拼了命地冲到了前面
陈子岚就躺在那个悬崖下面,头上还在流血。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顾警官的阻拦,死命扑过去,趴在她的躯体上嚎啕大哭起来。衣服都被她的鲜血染红了。
她的头被摔出了一个大洞,鼻子里连一丝气息也没有了。我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上,真心希望这样做能让她复活。
然而她已经不可能复活了。
突然之间,我抱起了她,疯狂地向外面跑去。我的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时间他们都怔住了,隔了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然后大家纷纷追了出去。抓住我的时候,我已经跑出了老远。而且即使好几个人抓着我,也很难把陈子岚的身体从我手上夺下来。
子岚,子岚!我双膝一软,再次扑到她身边,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吻着满是血迹的陈子岚的身体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一副怪异的场面。但是在当时,至少我自己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之后,由于过度悲恸的刺激,我便失去了直觉。
第四章 悲恸
后来,我只记得,我在一个看护室中醒来,觉得身体非常疲乏。我看到白色的墙壁上挂着一幅森林油彩画。陈子岚喜欢这些画。
这个念头跳出脑海,像一根金线,一下子便把前后事件贯穿了起来:太白山,黑漆漆的夜,大雨,陈子岚那张飘浮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的沾满血迹的脸
想到这里,我像被电击了一般,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
理智渐渐恢复了
撕心裂肺的痛,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在我体内发生着。但我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透过窗外望去,现在是黄昏时分,树木上方还闪烁着最后一缕蓝色天光。我把脑袋埋进枕头,倾听树林里那渐晚渐凉的天籁。
极乐般的宁静,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很快又回来了,锋刃磨得更加锐利。陈子岚死了,我害死了她,而我却还活着。
如果是在事发现场,我会因为陈子岚的遭遇而发疯欲狂。但现在,疯狂被羞愧淹没了。我自己的手也沾着她的鲜血。我是多么愚蠢啊,竟然让她就这样匆忙地离开了我。这种事,只要能够阻止,我宁肯死。现在却要说服自己,让自己接受如此难以接受的事实。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进来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有一个白胖的馒头似的脸蛋。
房间的灯没开,显得很阴暗。
我跟他就在这片阴暗中坐了一会儿。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内心对他鄙夷至极。
后来,他终究还是没耐得住沉闷,说:你好,我叫林永,是这里的医生。
说完,他伸出手来,想跟我握手,我没理他。
他也不觉得尴尬,接着说:好些了吗?
我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说:嗯。
他站起来,笨拙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样就好,别大吵大骂。我知道,你需要我这样的人支持你一把,给你鼓鼓劲。记住:生活嘛,只能顺着来,这样才过得下去。
我浑身颤抖,一声狂怒的咆哮哽在喉头,陈子岚死了,他却还跟我在这里说废话。但我忍住了,只发出抽泣般的声音,把愤恨的颤抖化为一声颤音吐了出来:是,是啊,只能顺着来。
好样的。林永再一次拍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我吞下那声硬咽,凝视着像利爪一样横过天空的树枝。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意识分裂成几个互不相干的部分。一个部分站在一边,观察着,什么都不做,只觉得奇怪:这种分裂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另一个部分则向内缩成一团,让无边的痛苦淹没自己:陈子岚已经不能复生。
但是,我的意识还有第三个部分那部分冷静的意识、那部分可以杀人的意识遥望着未来,满怀冷酷的杀机。这不是我梦想中的任何一种生活。
陈子岚死了,我再也不会有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我的四周将遍布敌人和蠢人。我给自己限定了一个角色,我必须像服无期徒刑的囚犯一样,终身扮演这个角色。
然后,此时,冷静的意识退下了。发生这么多事以后,最好不要表现得过于平静。我蜷成一团,让那部分可以痛哭失声的意识占据了自己的整个心灵。
第五章 重逢
之后的那几天,绝望和愤懑之情一直纠缠着我,挥之不去。现在,我已精疲力竭,稀里糊涂,于是三把两把扯下身上的衣服,倒床便睡,转眼就睡着了。
不知何时,我睁开眼来,感觉只打盹了几分钟。此时,房间里充满了幽暗的红光,凉快多了。
我向前望去,猛然一惊,那是谁?!
我对面,红红的窗户旁,一人恍然在座。
子岚!那是陈子岚!她就坐在那儿,留给我一个背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就那样静静地躺着,看着她那个背影。脑子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我在做梦,我在做梦,我明白着呢,这是在做梦。
我禁不住低声道:可怜的子岚,你是上这儿来惩罚我的吧?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这让我心惊: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这真的是梦吗?
你想在这儿久待吗?我又说。
她还是没有答话,看来,这果真是梦。
疑虑打消了,我心安理得地凝视、欣赏着她的背影。
我清了清嗓子,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伸出脚,找到了地板上的拖鞋,向她走去。
子岚?我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同时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她的肩头。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我勉强咽下自己的恐惧,鼓起勇气绕到前面。
这段极短的路我像是走了好几年,一路上我连大气都不敢喘。我原本以为会看到一张可怕的、沾满血迹的脸,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是那张健健康康的、充满生机的、让我梦牵魂绕的脸。
我望着她的脸,又叫了一声:子岚?
刹那间,她似乎直视着我的眼睛。接着,她轻轻挣开我的手,想绕开我。
你挡住我了!她的声音很紧张,焦躁不安。
我急忙侧身避开。
你从哪里来?我又问。
我不知道,她答道,看到我,你不高兴吗?
不,我当然高兴。还有谁看见过你吗?
不知道。我一下子就在这儿了。怎么,这重要吗?她微微皱了皱眉头,说。
我继续望着她。终于,我用平静、近乎闲聊家常的语气轻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回答快如闪电,心不在焉。
我又触了触她的肩头,她再一次挣开了。这个动作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只是在赶开一只扰人的苍蝇。
你还记得我吗?我再次对她说。
没有回答。
但我相信她一定记得。只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根本不值得理会。眼前的她是一位中了魔法的公主,只有邪恶的女巫才能将她唤醒。
我对不起你。我默默地对她说,心里猛地涌入了一阵绞痛。
说完这句话,我又回到床边,望着她的后脑。
你幸福吗?我小声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她没有转身,但这个傻问题却打动了她。在那个我深深爱着的脑袋内部某个地方,这个问题穿透了生与死的重重屏障,让她思索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她说。
说着,她头歪在一侧,长发如云垂下
之后,我觉得困极了,就又重新睡着了。
第六章 惊魂
夜也沉沉,梦也沉沉。恍惚中,我觉得有东西往身上堆积,堆积,越来越高。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好似在遥远的地方。我想爬下床,可已经没有了床,黑暗之下,只有虚空;我想用手按自己的脸,可已经没有了手;我想大叫,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我醒了。此时已近天明,太阳尚未升起,房间的一切淹没在淡淡的阴影里,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我朝远处望去,面前的景象猛然吓了我一跳,让我发出一声极度惊恐的尖叫
陈子岚依然站在窗边,一双充满幽怨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只感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就猛地直起身来,拥起被子往后退,双眼再也不敢往前直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前面。
陈子岚依然在那里站着。
冷汗浸泡了我全身,我受不了这种诡异的静默,只好开口对她说:子岚,你怎么还在这里?
没有回答。
我不死心,又问道:子岚,我是不是在做梦?
她终于开口回答了:我也不知道。
我心中涌起一丝希望,又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她想了想,突然灿烂地笑起来:真是奇了,我一进来,你就睡在这儿。
这突如其来的笑更让我毛骨悚然。
这几天来,我总梦到她,一遍又一遍,回回梦里惊起,一切清晰如昨,好像我在睡梦中也尽力再现了她经历过的死亡;好像我要拨转时钟,要光阴倒流,求她宽恕。如今,她一心一意地端详着我,似乎不知道,正是我,害死了她。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可是什么?她说。
子岚,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可能
嘘!她轻声道,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可是我好高兴,好高兴又回到了你身边。
这句话简直要让我发疯了。我抬起头,看到对面柜子上的镜子里反射出一双小腿和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我的小腿,她的长发。
我举起左手食指,把指头肚放在嘴里,猛力一咬,疼痛感一下袭过全身,殷红的鲜血从指尖涌出来,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
但这有什么用呢?现在,无形的担忧演变成了有形的恐惧,进一步袭扰着我。疼痛,强烈的痛感刺激着我,我不再对自己说这是梦了,我不再相信有关梦境的判断了。
陈子岚的脚动了动,嘴唇微启,无声地笑了起来。
快停下。她小声说。
我只好小心地把手放回来。
她望着我,说:我感觉出了点问题。我有一种感觉,我把什么给忘了,把许多事都给忘了。我只记得你,其他的其他的全忘了。我我病了吗?
是的有那么一点。你一直就不大对劲儿。
突然,她急切地朝我跑过来,说:你可说对了,我就是因为得了这病,才会不对劲儿。
我吓得直往后缩,同时说:没事,你好得不能再好。
她猛地停住了,笑了笑,神色黯然:你说这话,就是指事情糟得不能再糟了。
什么糊涂话!我转过身去,假装生气的样子,说。
可我知道,你在撒谎,她在寻找答案,就像一边听提示,一边说似的,你骗不了我的。
那声音变了味,没有一点爱意,而是那种带着别有所图意味的语气。
我好像又明白了什么
这哪里是陈子岚?就算是,她又怎么是我刚刚上次梦到的那个冷漠的陈子岚?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我想找件什么东西,把她的手捆起来。
如今,我清楚了:我成了一个囚犯,被困在荒谬的陷阱里。
已发生的这一切说明了什么?我无法言说。我脑袋里在翻腾些什么,也无法言说。不过,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在遭遇着一个麻烦。这个麻烦不仅恐怖,而且不可思议。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还只是这个大麻烦的一小部分。尽管如此,我的脑子并没有停下,我的想出计策,找法子脱逃。为逃离这个陷阱,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这时,陈子岚发出一声冷笑。
不用回头,我就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身后,盯着我不放。
我转过来,木然问了一句:为什么笑?
听这话,惊讶不安之色再次掠过她的脸。显然,她想说真话,想解释明白。可她不能,她只是发出一声叹息,像个孩子一样地不停揉眼。
我不知道。她终于说道,一脸天真的困惑,我表现得像个白痴,是吗?可你也一样也像个白痴,拖拖拉拉的,徒有其表,就像就像那个皮筋儿!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像谁?
像皮筋儿啊。你知道我说的是谁,那个喜欢拖堂、还狠狠批评过你的死胖子
但我又知道,陈子岚不可能认识皮筋儿,也不可能听我说过!理由很简单,他在陈子岚入学前一年就调走了。在以前,我曾在他的课上睡觉,被他批评过一次。这件事被我视为屈辱,我把它给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讲过,哪怕是陈子岚。
可是,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那样看着我?她平静地问道。
我的心砰砰乱跳,竟说不出话来。我闭上了双眼。一瞬间,一个周密完整的计划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时机紧迫,稍纵即逝,我必须立即行动。
第七章 梦魇
床头柜上面,放着不少药品,我飞快查看了一遍,找到一瓶安眠药。我轻轻抖出四片已是最大剂量,放进一只玻璃杯子里,再倒入开水。我干得很小心,尽量背着陈子岚,不让她看见。
药片溶解后,我转过身来。她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生我的气了吗?她问道,声音很低。
没有把这个喝了。我把杯子递过去。
不知怎么回事,我的潜意识确定她会听我的。果然,只见她接过杯子,一声不响,一饮而尽。我把空杯子接过来,放在柜子上,顺势坐到了床上。
陈子岚跟过来,盘脚坐在地板上,头一扬,把头发甩到后面。如今,我已不再幻想:尽管她一举一动都符合陈子岚的习惯,但她就不是陈子岚。她已经死了啊!我亲眼看到她死了的。那么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陈子岚,又是什么?她的鬼魂?
想到这里,我惊恐得喉头一阵发紧。鬼魂,这是最不可能的、但也是最合理的解释。更要命的是,我还得把戏演真,继续哄住她,假装拿她当真的陈子岚。
我们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安眠药该起效了呀,可她还醒着。突然,她咕哝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没理她。
刚才她一直不吱声,我还以为她快睡着了,现在我开始怀疑那药片的效果了。也许是我的诡计太不高明,被她破解了。也许,安眠药对鬼魂根本就没有效果
但是,慢慢地,她浓黑的头发垂下,遮住了她的面庞;呼吸也越来越沉,越来越均匀。她睡着了。
我的心也慢慢放下,同时站了起来。
突然,她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小腿,尖声大笑起来。
我也啊的一声大叫了出来,感觉全身的神经都要在这一刹那给绷断了。
而陈子岚却带着一副天真害羞的神情,细细打量起我来。
我颓然坐下,不知所措,既惊愕又茫然,感觉困极了。
我猛地向后一躺,倒在了枕头上。睡吧,睡着了,就能摆脱所有的烦恼忧愁。黑暗慢慢笼罩了我,虚无缥缈,无所不在;它刺穿了我,占有了我,包围并浸透了我
突然之间,我变成了缩在操场一角、用炽热的目光追随暗恋着的少女身影的中学生。
那少女犹如初春绚丽的阳光一样,在操场上轻盈地跳跃着。我从没有和她说过话,是的,连做梦都不敢想要和她说话。
忽然间,那个少女向我看过来。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碰到一起。虽然彼此隔着一个操场,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然后我终于忍不住低下了头,试图避开她的目光,但我却感觉到她仍在继续观察着我,她的视线贯穿了我全身。
接着那个少女不疾不徐地向我走来。我想逃,但逃走就等于承认自己心虚,于是我只能定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少女来到我的面前,微笑着问我:你在看我?
我仰起脸,看着她。
想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微微点头。
我叫陈子岚。
陈子岚。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于是少女又问:你喜欢我?
我说不出话,只是在轻轻点头。
少女说:想和我接吻?
我握紧拳头,再放开。
少女说:想和我上床?
我的身子僵住,动弹不得。
少女接着说下去:但是,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也看不到你的样子我完全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因为,少女轻轻指着我,你是死亡躯体残存的灵魂。
第八章 崩溃
不知什么时候,我又醒了。我竭力闭起眼睛,回想着梦中的一切内容。所有的这些体验,我分不清是大脑中本来的记忆,还是将记忆组合而生的幻觉。每一个画面都好像是我亲身经历的一样,却又在一瞬间突然切入到下一个画面。我在那虚幻的、由我大脑创造出的世界里没有一点自由,只能如大海里的小舟,漂浮在无可计数的记忆片段里。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东西,只有我还残存的一点意识,那意识若隐若现,却总在我将要迷失的时候提醒着我:所有这一切幻觉终究会有一个尽头
然而尽头却迟迟没有到来。
我想再次睡去,却无法入睡,只是感觉头痛得厉害。
想想当初自己竟用药算计对手,未免太过天真。但事出无奈,也确实没什么可笑的。
我终于还是睁开了眼。此时已是黄昏,幽暗中,忽见陈子岚就坐在床头。我一愣,吓得四体发凉,直想转身逃命。
我慌忙下床,穿上了鞋子,急急地对她说:子岚,我的走了,你在这儿等着。我感到饿极了,便补充了一句,你吃东西吗?
她摇了摇头:不。我的等很久吗?
只一会儿就成。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不能跟着我,我有事情。
我要跟着你。
变了,这哪里是陈子岚!真正的陈子岚从不死磨硬缠,如此黏人。
这不可能。我拼命克制住自己,反复说,这不行。你必须待在这儿。
不。房间里冷冷地嘲荡着这个声音。
为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低声说,我不能。
可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能。好像好像她说,好像我的一直看住你。
那好吧,我心念一转,改变了计策,就对她说,我必须出去了。如果你坚持要跟我走,我带你去得啦。
太好啦。她高兴得跳起来。
我也不再追问。
我们出发的时候,她又发问了:你是要去吃饭吗?
我只略一点头,没说话。
房间里一片沉寂,陈子岚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后面。
我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才做出这样的选择,以便于计划的实施。
我打开了门,对后面的陈子岚说:出去吧。
那你呢?
我在你后面,得有人在后面锁门。
对我的诡计,她没有一丝怀疑的迹象。她出去后,我把身体往回一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接着我又把后背紧紧靠在门上。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像现在这样拒绝和欺骗她,只是我太需要几小时自由的时间,以便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考虑一下对策。
我有理由说,我击败了鬼魂,取得了胜利;同时,透过这鬼魂,我又出乎意料地找到了真正的陈子岚我记忆中的陈子岚,不幸的是,她已被疯狂的魔咒所摧毁。
我以为外面会响起陈子岚的敲门声和呼唤声,但是我等了一会儿,没有。
我以为我安全了。正准备回到床边去的时候,壮观的一幕发生了:那真是惊心动魄,叫人永生难忘。
只见整扇门剧烈地震颤起来,好像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在外面恣意摇撼。以如此巨大的力量,撼动着一扇如此牢固的门。
在极度的恐惧中,我恼羞成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好绝望地不断叫着:不!不!不!
我能感觉得到,我那恐怖的尖叫声,已不再存有一丝人性,我不能再受它的折磨了。
门终于还是哐当一声被撞开了
第九章 释疑
进来的却不是陈子岚,而是一群医生和护士。
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叫林永的医生。看到蜷缩在角落里的我,那群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林永示意了一下,其他人马上都退去了。
现在,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
他坐下来,用双手轻轻敲打着膝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我却不正眼看他。
想谈谈吗?他首先打破沉默,说道。
我没回答。
你遇到了一些麻烦,是吗?
是的。我随便应了一声。
接着,他打开了话匣子,但那说话的语气,让人不快:你已经把它给解决了吗?
我突然一震,如遭雷击一般:你是要讨论正经事,还是故意在装疯卖傻?
他半闭着眼,说:人有时就是禁不住要装疯卖傻。我让你紧张了吗?
是的。我简单应付道。
真的吗?如果现在我三言两语把实情告诉你,你会信吗?
我无言以对。
他依旧面带笑意,继续说:你在做一场噩梦。把你从太白山上救下来后,你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与我们说话。我们会怎么想,你猜得到吧?
我继续沉默。
我们很自然地以为你精神出了问题,但这不是全部。你也许感到奇怪,但这就是事实。
什么事实?
显然,你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想自己解决问题,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还是不明白!我大声说,我们就别浪费时间打哑谜了!
哑谜?我是担心你不懂。林永继续说,好!好!就算打哑谜!那你呢,你能告诉我,当你独处的时候,一直出现在你眼前的那个人是谁吗?
我惊异地盯了他一阵子,才极不情愿地开口说:是陈子岚,可她已经死了
完啦?他等着我说下去,见我不吭声,又咕哝道,不,不可能就这些
你怎么猜到的?我问道。
你想听吗?
我点了点头。
他说:我不是猜到的,我是查到的。
我抬眼看了看他,颇感诧异。但他是认真的。
我问他:为什么那样说?
见我心烦意乱,他又急忙补充说,不,不,你还不明白,至于里面的细节,我也不太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可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
啊,真的吗?
是的,千真万确。你要是不相信我的活,我甚至会感到高兴。有些事,已经发生了的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那些尚未发生的,以及从未发生的。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我说道,声音有些发颤,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一个正常人吗?
听了我的话,他摇了摇脑袋,接着说:什么样的人才算正常人呢?一个从来没有过不光彩行为的人吗?他总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吗?他也许能,也许不能。而且有的东西是不容易控制的,就比如幻觉。一个人的头脑里总会出现幻觉,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将它们抛在脑后,以后就不再为它们担忧了,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会让它们发展。可就在如今的某一个大白天,多少年前的那个幻觉,那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缠上了他,摆脱不了,摧毁不了。他于是想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你知道你到了什么地方吗?
哪里?
这里,他轻声说,你现在在精神病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看,你还是不懂。亏你还是一名高材生!你听我说人生一世,谁没有过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人既以自己的性别为耻,又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有人为情所困,自以为那份情可以与罗密欧对朱丽叶的情媲美。你知道,诸如此类的情况总是存在的。同样,下面的情况也是存在的:有人因为一时精神失常,或是受了其他的什么刺激,头脑中会出现某些幻觉,又不敢表露在外面。但后来,那幻觉却被赋予实在的形体,而成为真实的存在。你的情况就是这样。
我听得如堕云雾中,只好顺着他的话问道:情况就是这样?
看来你是存心装不明白。他抱怨道,不过,不管怎样,我们来到人世.原本是来接受一切挑战的:孤独,苦难,困顿,乃至死亡。我们嘴上不说,那是在假装谦虚;但在心里,我们有时未免把自己想得太过高尚。我们总认为自己才是最好的:自己最友善,自己最人道,自己最正确,等等;其实这又是一个弥天大谎。我们满足于自己的世界,只是不肯接受它本来的样子,所以就要为它寻找一个影像,一个完美的化身;我们苦苦寻求的,其实只是一个按照自己想法运转的世界。与此同时,我们的内心深处又存在某种东西,让我们不敢直面,急于逃避。如今,你便处于这种现实之中。旧的一页翻过去了,阴暗的、真实的另一面展现在你面前,就是你想悄悄逃避的那一面。于是,这个世界就变得不那么受你欢迎了。
我一直耐心地听着他说到这里:可你究竟在说什么?现在好啦,你的目的达到啦!我明白了,陈子岚是假的,是我自己的幻觉,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人,是吗?我异常激动,声音也发抖了。
同时我盯着他,心中仍在怀疑,他说得到底是真的吗?也许,在经历种种怪事后,我确实终于撑不住,精神崩溃了?成了反应性精神变态狂?
我开始厌恶这种谈话了。
大概是吧。我也不知道她从何而入。情况总是这样,当你一觉醒来,她就出现在你面前。你总是避不开她。
我能把自己关在某个安全的地方吗?
隔离也不是长久之计,起不了多久的作用。出路只有一条,你能猜到,就是
我急切地问:是什么?走出这道门?
没那么简单。显然,你可以选择走出去。可出去以后呢,毫无疑问,你会被当成疯子。到时,你还是会被关进疯人院里,和这里差不多,不过,至少比这里好一些:安静的花园,小小的白色病房,护士
之后,他又说:告诉我,你是想走,还是不想走?或者,还没有最后决定?
这个问题让我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死死地盯着他,说:我?可是斗士一个!永远都是。你要是知道自己的问题意味着什么,就不会再问了。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一个可能与不可能的问题。
那依你看,你能找到出路吗?
我不确定。
好吧,那祝你好运。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转身走了。
而我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我走到窗前,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有一阵,我甚至想把自己锁在这屋子里一辈子。但显然这个主意并不可取,因为你不可能长期待在里面,早晚得出来呀。
心烦意乱中,一个异常可怕的想法猛地冒了出来:原来,说不定,陈子岚根本就不存在。我与她之前的那段恋情也不存在。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想,幻想!现在,我回到了我自己真实的世界。
想到这里,无边的恐惧顿时攫住了我。我要从这种无边无际的恐惧中逃出来。我的指甲深深掐入了我的身体。无法忍受的绝望,与痛苦。陈子岚,陈子岚。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三个字,眼中流下了两行清泪。
第十章 解脱
夜色渐浓,夜晚已来临,与之前的无数黑夜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再看窗外,一切都已被黑暗吞噬。一束神秘的光劈开黑暗,在我眼前摇曳且问你是要照射墙壁,还是要照射夜空?黑夜的窥视曾让我心惊,那情形,至今仍记忆犹新。如今,我决定笑对夜空。我不再害怕黑夜,不再害怕一切。
陈子岚如约出现在我面前。我不再躲着她,反而走上前去,想去抱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我一怔,问:我在想什么?
你想赶我走。我愿意走。真的愿意可我不能。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离开你,可我做不到。我是个胆小鬼。
说完,她抽泣了起来。
看着她这副样子,我真想告诉她,除了她,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她,一切对我都无意义。
慢慢地,她安静了下来,说:不。别说这种话,让我安静。这没用了,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
我一听,大吃一惊,说: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你。
我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子岚接着说:你听我讲,有些事你不明白,现在我就把实情告诉你。
我一听,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空气似乎更冷了。
实情?我说,以名誉担保?
以名誉担保这曾是我们之间的特殊用语,是我们起誓的老规矩。此语一出,谁也不得撒谎,不得虚假掩饰。
以名誉担保。陈子岚说,态度郑重,接着马上又说,你还记得你家附近的那座小山吗?
我一听到这个词,就觉得好像一柄利剑刺进了心脏里,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好马上说:一个奇怪的地方。怎么了?
你还记得你高中时暗恋过的那个女生的名字吗?
我不记得了。我努力随着她的话回忆,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的名字就叫陈子岚。
真的?我觉得这有点不可思议。
那时候,你非常喜欢她,但又不敢向她表白。你把对她的所有感情都藏在心里。直到临近毕业的最后一天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快说下去。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才又开始了讲述:直到那一天,你才写了封火热的匿名情书,偷偷塞给了她,并约她到那座小山下面的铁轨旁边见面。但是那天,当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只看到黑压压的都是人。你停下脚步,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这里发生了一起突发的人员伤亡事故。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受害的那个女生一直恍恍惚惚地走在铁轨边上,连火车开过来也没有注意,结果被火车带起的气流卷落到了铁轨上。而当你看到事故现场时,陈子岚已经没有一副完整的躯体了
什么?听到这里,我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想要吐,但又吐不出来。
是啊,陈子岚的幻象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知道那幅画面对你产生了多么大的冲击吗?你本能地拒绝、否定这个事实。那时候,你想扑上去,去抱抱陈子岚,然后趴在她身上哭个痛快。但是你也知道,你不能,你也不敢。你没有办法承受这种精神上的强烈刺激,而不得不产生另一种人格,也就是现在的你,去忘记这段悲惨的往事。
而且,幻象接着说,你身上同时还带着对陈子岚深深的愧疚,和对爱情的希冀。所以,你幻想出了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我。而你要远远躲避的,正是以前的那个你,那个正常的、知道陈子岚死因的你。在你攀登太白山的时候,你遇到了一处与陈子岚死去的时候非常相似的地方。在加上你当时遇到的困境,痛苦的回忆被勾起,你才会想象出如此惨烈的画面。
原来如此。
如今,这个让我极度恐怖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呈现在我面前。但我又不能将真相告诉其他人,我只能掩饰,撒谎,并一直骗下去因为我的脑子里有思想、念头和不纯的希望,因为我是一个不自觉的凶手。我去寻找新的世界,新的解脱方法,却把自己的记忆尘封起来,不去探索那座由密室暗道构成的复杂迷宫,不去发现自家门后藏着的秘密。
然而,思来想去中,我决定勇敢地面对这个事实,我决定勇敢地活下去。这并不是什么英雄行为。英雄主义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伴随着早期先驱们的功业与牺牲,英雄主义永久性地消失了。出现在我眼前的陈子岚的幻象,我告诫自己不要去在意。我告诉自己,我不应自以为耻,更不应该与她对立。对于已经发生的悲惨的事情,既然不能阻止,那就改变自己,改变自己对待它们的态度,学会与它们和平共处。即使我还不习惯,还要反抗,即使我会绝望,会有自杀的念头,但是我知道,一种新的平衡与和谐还是会建立起来的。
然后,突然画面一转,我变成了和陈子岚甜蜜地说着话的青年。
啊,子岚!她就像美丽的精灵一样陪伴在我身边。
我禁不住说:子岚,你是多么可爱啊。
陈子岚微笑着,她的笑靥比四下里怒放的樱花还要美丽:可是,你不是盼着我死么?
你在乱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盼着你死呢?
真的?那,难道是你放弃了?
什么放弃了?我放弃什么了?
我的生命啊。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在事故发生前就认定责任的做法从道理上讲是站不住脚的。假如未来人们可以预测杀人案件,于是就在案件发生之前将罪犯处决实际上是在对没有犯下死罪的人实施死刑,这怎么可以呢?所以,请你不要再用这件事来责备我。
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事故啊?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到底是谁?
少女回答:我是生下来就具有奇异命运的人。我是使一个男人的人生因我而疯狂的人。
少女的瞳孔闪烁着光芒。
我是陈子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