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埙作者:佚名|时间:2023-02-01 15:50:27

我是病房里惟一不穿病号服的病人,我曾把瓶子里的药全部倒掉换上巧克力豆,早上起床的第一项功课是化妆,把自己化得浓妆艳抹的样子。那年,我刚满19岁。
父母和医生曾想让我像个真正的病人那样服从医院的规定,积极地配合治疗,但那只会换来我一整天的大喊大叫。因为写着骨癌两个字的卡片就贴在我的床头,所以所有的人都纵容着我。
我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因为我的力气大,一口气爬上这幢17层大楼的天台对我来说跟玩儿似的。可走路时莫名其妙的跌倒次数越来越多,让我充满了恐惧。
于是我每天除了睡觉和发呆,就是四处游荡。看着生命一点点地就这样浪费掉,想着在某一次跌倒后也许就再也起不来了,我的心中充满忧伤。
我又跑到了17楼的天台。这是一个秘密,我曾在这里烧掉了自己写了7年的日记,也曾坐在这里想象死亡的冰冷,想象着父母在没有我的时候会什么样子,直到心情乱七八糟。
天台上的不锈钢栏杆映出我此刻的样子:牛仔裤的一只裤腿卷得老高,一件蓝色的大T恤肥得不成样子,帽子松松垮垮地罩着我那一头五颜六色凌乱的头发。我没有化妆,我在素面朝天地与太阳做着抗争。
有鸟儿飞过,在天空划过优美的弧线。我的眼光热切地捕捉着它的影子,它兴奋地舒展着翅膀,使我也忍不住张开了双臂。
我可不可以从这里飞下去,像大鸟那样张开翅膀,像玉娇龙那样,从武当山的峰顶纵身而下?然后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多小时。慢慢地我注意到栏杆上映出的一个男孩的影子他靠在一块水泥护栏上,手里端着一盆花,看不清,但我猜那是一盆天竺紫蝶,紫色的花瓣,有着凌乱的花蕊。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或许是从我在这里坐下开始,或许更早。他在看我,我却没有回头看他,我只是与他在栏杆上的影子对视。栏杆上锈迹斑斑,我无法看清他的脸。
他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有着柔软的头发和浓浓的眉毛?他的嘴唇一定很薄,紧紧抿着的样子。还有他的手指,应该是白皙而修长的吧!可是为什么,我想像不出他的眼睛?如果他的眼睛不够真诚和温柔,那将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啊!想到这里,我已经决定离开了,只是我的腿,疼得不能再挪一步。
你在想什么?
我有些吃惊,他竟会主动开口说话,在我们以沉默对峙了两个钟头以后。
我在想像你的样子。我没有回头,也没有隐瞒。
你在等人吗?
我说不是,我在等待日落。
等日落?!你在太阳底下坐了两个多小时,仅仅是为了看它落下去?
我说,是的,我就是想看它落下去。你不要对此表示惊讶,那样我将很后悔跟你讲话。
他不再说话。
天突然阴了起来,大块大块的乌云在我的头顶游弋。我想我真的该走了。我在努力使自己站起来,又听他说:你就不想回头看看我的样子吗?
我沮丧地垂下头。说,不想,因为我不打算接受任何事情的结局,所有的结局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从栏杆上看到男孩放下手里的花盆,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嘴上吹起来,是埙,他居然会吹埙!修长延绵的调子将《回家》的旋律演绎得更加迂回缭绕,直至渗入肺腑。
我静静地听着,栏杆上他的影子在随着节奏微微地晃着。这个我不知道姓名甚至不知道模样的陌生人,随着那支熟稔在心的曲子从他口中的流出,我仿佛觉得那个身影也已熟悉了千年。
等到一曲终了,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说别再吹下去了,我的眼泪已经流得够多了,那种声音让我感到心正在堕落。
他停下,我看到他的影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偷偷地看他手中的埙,是陶制的,有着玉的圆润和琥珀般的光泽,像一颗成熟饱满的果实。
他侧过脸仔细地打量我,我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我的心有瞬间的悸动。那张脸,与我想像的一模一样,柔软的头发,浓浓的眉毛,还有抿着的薄嘴唇。他的手指,果然是白皙而修长的,那只埙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优雅而从容。我笑了,因为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没有让我失望,真诚而温柔。
我说,为什么要坐下?我以为你该走开的。
他说:因为我有些好奇。你让我想起一只色彩艳丽的小猫,一只笨笨的,满怀心事的小猫。
我说,我曾经想变成一只猫,或者一棵天竺紫蝶。
他笑起来,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他的笑声爽朗而温暖,像童年时父亲的笑。我真想躲到他怀里大哭一场,让泪水将所有的惶惑与恐惧冲刷干净。想着没有未来的未来,我的心情糟糕极了。
我叹了一口气,说,我是一个骨癌患者,我的生命是以天来计算的。可是我才只有19岁,我真的不想等待死神的降临。与其这样,还不如早一步离开这个世界。
泪水流得到处都是,我把头慢慢地伏在膝盖上。他拍了拍我的头,我就趴在他肩膀上大哭了起来。他的肩膀那么宽阔,并且温暖。我将所有的眼泪和鼻涕都抹到了他的衬衣上,将所有的委屈和惶恐都宣泄在了他的肩头。
我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把你的衬衣弄脏了。他笑笑说:不要紧。你知道吗?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将躺在手术台上,我的胃会被切掉一半,因为癌。
我愣住,然后泪水涌来。我拼命忍住,冲他笑笑说,谢谢你。然后转身就走。他追上来,拉起我的手,说:我送你回家吧,看到你又开始爱惜生命,我很高兴。
泪水终于没有忍住,还是流了下来。
他又说:这个埙送给你,让它陪你度过康复以前的日子。
我用手擦掉眼泪,说,不行,我受不起,它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
是,它对我很重要,所以送给你。
起风了,风掀起他的衬衣。他慢慢地转身,然后慢慢地走了,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回放。
快下雨了。
我把埙放在嘴边,一丝陶质的凉意从我的嘴传到我的心。
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我吹响了埙。有些凄凉却坚定的声音,使不远处的他回过头,对我挥挥手。我也冲他使劲地挥手,泪水和雨水顺着脸颊滑落
回到病房,我洗了澡,换上了病号服,安静地躺在了床上,把那只埙摆在枕边。
陶制的,有着玉的圆润和琥珀般的幽幽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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