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起一个名字:母亲作者:网络|时间:2023-01-05 12:5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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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相认母亲和姐姐,两年后,姐再相约我到她和母亲共同居住的城市见面。
祖母疼我,舍不得,却大度:你大姑(祖母始终坚持过继后对我母亲的称呼)那里,心情好,多住几天,不习惯,马上回来。
这是出远门第一次离开祖母,我也放心不下,祖母是母亲般的祖母,但生身母亲又是未曾熟悉的母亲,也想走近她,挺矛盾。
孙儿一定快去快回,我向祖母
许诺。母亲那个家,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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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领着我,终于敲开了老气横秋的高高大门,母亲迎上来,刚进中年的她,仍旧一张洋溢的脸,一对传神的眼睛。
母亲本该脱口而出的一个名字,终因久远的陌生,无法呼唤出来。原谅我,我在心中请求母亲。
望新来了。母亲提高嗓音,朝东厢房叫了一声。此刻,听见一个沉重身体挪动的声音。
自从母子相认后,母亲只称我的学名而不称乳名,她说,这个名字响亮,好听。我原姓鲍,名新生,过继后按姓氏和辈分改成了现在的名字。母亲赞不绝口。
东厢房门开了,一个脑袋几乎碰着门框顶的男人蹒跚走出,一米七几的个头,平顶头,发根花白,脸色冷峻。嗬,这一定是母亲的第三任丈夫。
来了。高个子男人在打招呼,但眼神落在别处。宽边眼镜背后,看不出是笑还是非笑。
伯父。我应对一声,不卑不亢。从小自尊的我,这个时候,更多一份从容。
之后,高个子男人了无声息,重
返卧室。
姐低声告诉我:来之前,母亲再三交代丈夫,前夫孩子,中学生,知识分子,不准为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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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吃饭时,我知道姐是借故单位有事,走了。
突然,两个小一点的男孩冲了进来,母亲说,这是我的两个弟弟。异父同母的一对弟弟,好像没看见新来的人,一头扎进东厢房,撒娇地叫着父亲父亲。是高个子男人琅琅的笑声:小调皮,小机灵。
饭桌上,两个小弟依旧你推我搡,小老虎似地互相抢着菜吃。母亲则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不停地叫着吃菜,高个子男人不吭声,只顾埋头吃饭,我倏然有一种寄人篱下的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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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又一次急速推开,进来一个高挑个子的年轻女性,也没有和饭桌上任何人招呼,径直走进厅堂后面。这时,我才注意到,其实,连着厅堂还有一间屋子。
厅堂后间屋,不时传来两个女人的说话声,一个清脆,肯定是刚才进门直入的那位女子,另一个声音低微得多,还带着喘气声,我奇怪,这里到底住了多少人?
再侧耳谛听,更清晰传来年轻女子的喂饭声,细声细气的呵护声。不久,年轻女子又风一样离去。依然不与任何人表示,仿佛这些人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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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到来,住房明显紧张。两个小弟住西厢房。母亲则特意为我在连接东厢房和厅堂后间房的过道上,临时架起一张小竹床。这样,我与母亲与那高个子男人之间,只有一板之隔;与那个低微说话声的女人,也是咫尺之遥。
入夜,我可以清楚听到他们之间任何一点声响。高个子男人呼吸深沉,间或伴随粗重呼噜声;母亲,气息声均匀,平和;不曾见面的女人,叹息声一声接一声
我无法入眠。叹息声女人,你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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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母亲家只剩下我和那个叹息声女人。我在厅堂饭桌上看书,心却走去了厅堂后间屋子,想捕捉那里的一声一响。
忽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寻找什么。接着,是吐进痰盂的口痰声。
随后,是更为尖锐的咳嗽声,和艰难的扯气声。我不再等待,急步走到叹息声女人房门前,问一声:阿姨,不舒服吗?叹息声女人显然有些紧张,连声说不,不。


复归饭桌旁,我猜想:可能是高个子男人的母亲或别的亲人,病中的一位老者?
正当我东猜西想时,又传来厅堂后间屋子开启房门的声音。起始,我不敢贸然过去。但是,愈来愈剧烈的喘息声,一阵紧一阵压迫着我的神经,我毫不犹豫再次跟了过去。天呵,眼前竟是一幕惨不忍睹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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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本,一个只在医学特别场所才可见到的人体标本。叹息声女人半蹲着,全身骨头几乎爆裂出来,只剩下一个躯骨框架,皮肤枯皱,没有一点血色。
终至从恐惧中清醒过来,我迅即搀扶住叹息声女人,她脸部仅存的一些肌肉,发出一丝笑容。此刻,我感觉她原来一定很美丽,眼睛中有闪烁的光,鼻梁直挺,瓜子脸,轮廓匀称。叹息声女人倚助我的力,坚持走向如厕方向。
当我再一回使劲将她扶回房间,叹息声女人轻柔地对我说:你心真好。我以微笑回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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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顾房间四周,其实这也是临时隔起的一间屋子,没有窗户,陈设简陋。惟一令我惊奇的,是床头赫然摆放着几本书。我顺口问叹息声女人:阿姨看书吗?她稍稍扬起头,只回答一个字:看。语气平静,分不清是眷恋,是哀婉,还是无奈。
我顺手拿起其中的一本,竟是《红字》。这是我爱读的一部西方文学名著。拿着这本书,像是抓住一块正在熔炼的钢铁,炙热火烫。
难道,叹息声女人与这座房子,还有别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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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我到姐工作的单位用餐。将亲眼所见叹息声女人的事说了出来,姐颇为震惊。她是谁?我直截了当问。你不要知道。姐拒绝。直觉告诉我,她与我与你还有母亲有关系。你读书读神了,有第六感觉?我要知道。加重了语气的强调性。
姐沉默不语。不知道不行?姐缓和了口吻。我的身世被隐瞒了十四年,不希望再来一次隐瞒。我的态度坚决。能对你说什么呢,你的母亲!?姐第一次没有使用我们的母亲称呼。有那么严重?我更为好奇,也有不幸将降临的预感。
姐终于开口,讲述了我们生命中又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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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父亲在南京分手后,带着六岁的姐,不满两岁的我,乘船顺流而下,抵达上海。
母亲在自己故乡一家针织厂打工时,认识她的老板。现今,只剩下极少量积蓄,两次婚姻失败,更使母亲不愿再回故乡。她托人写信给老板,希望资助,想留在上海寻找发展机会。
老板十分热心,称刚好在上海有生意,于是马上赶来,接济和安顿了我们母子母女三人。
我曾几次问过母亲:为何那么快放弃上海?母亲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是命运安排,是拆不开的缘分。每当母亲说这话时,总有某种依恋。
不知老板怎么劝动了母亲重返故乡,重返他的工厂。随后,展开凌厉攻势,极短时间,母亲第三次成为别人的新嫁娘。
正如资本的积累和输出,需要付出劳动者的血汗一样,老板给母亲开出苛刻条件:不允许带身边的一对儿女过门。母亲争执过,吵闹过,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不近情理的条款,弃离自己年幼的一双亲生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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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幸运地被外祖母接纳,过继给大舅父做儿子;姐却不幸被外祖母拒绝,这也是后来成为我祖母的外祖母一生中惟一的过错。
姐很长一个时期,都怨怼母亲,说母亲狠心,无法理解一个做母亲的人,会抛儿弃女?
我小心翼翼向母亲提起过这件事,母亲即时泪流满面。她还说,越到晚年越内疚伤痛,对不起我和姐。母亲只作一个申辩,她一直是牵挂我和姐的。


也许,我有一个仁厚的祖母,没有姐的切肤之痛,对母亲的选择少了一份抗议和指责。我甚至宽慰母亲,说狠心,狠心的首先是老板。
马克思是深刻的,资本血腥,连亲情、爱情、婚姻、家庭都是冷冰冰的利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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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也就是高个子男人,其实已有一个妻子,生有一女两男。后因严重哮喘,加上腰椎脱盘,处于半瘫痪状态,她就是叹息声女人。
姐生气地说,我父亲与母亲结合,事先没有告诉有了妻子,是欺骗;现在明火执仗晓得人家有结发妻子,还要嫁,贪什么?图什么?想什么?姐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认同。
经姐这么一辨析,我也犯糊涂了,不知道是谁的错!
我庄重请教过母亲,母亲回答,你还不懂。长大了,你也许懂也许不懂,也许半懂半不懂。现在,我不知道是否懂了:母亲,我的可怜又可爱的母亲,本体上是反叛的,在某个特定生存条件下,为了活下去和活着的改观,做出非同寻常和非同凡响的举动,并不看重世俗与流言。
姐不赞成更不欣赏我的判断,话锋陡然一转:母亲可是老板家第一夫人哩。我从未见姐这样狡黠地笑和幽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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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反其道而行之,对老板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这个家必须由她来当,由她做主。
母亲取得三项重要权力:她与老板丈夫同居主室;与老板一块和老板第一个妻子分灶吃饭;统管家庭财政。公私合营后,老板的工厂、房产等都荡然无存,只剩下现在这间居住的祖屋。老板女儿婚后,连两个弟弟也一块迁走,留下自己母亲坚守阵地。也是最后一点名分的争夺。
身世秘密揭开后,我欣慰自己是一个完全的透明体,根本不曾想到,还会有另一桩家庭秘密。
听着姐讲述故事,起初,我为母亲找回和捍卫了一点尊严而高兴,之后,同情心更加倾斜高个子男人的第一个妻子那个半瘫痪女人那个叹息声女人那个处于水深火热挣扎中的阿姨。
今夜无眠。我躺在过道的竹床上,像夹在两个女人一个母亲,别一个也曾是这个家的母亲的阿姨的两种命运中间,一个高贵,一个卑微,一个健康,一个孱弱,一个风韵犹存,一个青春不再,以及那个不冷不热、不亲不疏的高个子男人。我年少的心沉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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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所有的人都走了,又只剩下我和阿姨。
我用耳朵紧紧贴靠阿姨的房门,倾听里面的动静。是阿姨曲折起床的不顺畅声音。于是我敲响了门,阿姨要帮忙吗?不等回答,再轻轻推开门。不了。阿姨客气了一句,但她有所期待的眼神告诉我,同意留下。
阿姨动身到厨房,我赶紧制止她,自己径直端回一盆水,又帮挤上牙膏,拧干毛巾。随后,扶起她坐到梳妆台前。
阿姨全身一个标本样,有几缕头发还似青云一般。她如所有爱美的女子,不因自己生病而放弃,依然那样细致地梳理着。有时头部不经意向后稍昂起,我从镜子里发现,阿姨那曾饱满的天庭留下的光泽还在。坐姿弯曲,端庄依然,可见当年的教养。
阿姨伸手取镜子,我赶紧抢先递给她,正是这瞬间,看到镜框后面有一幅全家福照片。阿姨端详着,我的眼光也被留住:高个子男人和阿姨,他们的小儿子居中,两侧分别是女儿、大儿子,都笑意盈盈,喜气洋洋。幸福从照片中流淌开来。阿姨年轻时挺洋气的,尤其是一米六几的身段,整整高出我母亲一个头。
退出房门时,阿姨忽然开口了,听说你挺会念书,会念书的人通情达理。我点了点头,像是在允诺在保证:念书上,我一定乖乖的。
阿姨作为一个妻子,没有理由不得到丈夫的温存;作为一个母亲,她同样厚爱自己的孩子。母亲们不会索取回报,只会忍辱负重,劳心劳力,只求儿女平安,顺风顺水。因为她们是母亲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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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我正要外出去姐单位,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钻了进来,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也是一个中学生,擦肩而过时,给了我一个抗拒的眼神。这一定是阿姨的儿子来送饭了。房间里传来他们叶韵的话语声,阿姨也会介绍我这个不速少年郎吗?
母亲回来后,我会对她说一句话:阿姨也是一位母亲,好好待她。还想加上一句:其实她很可怜。长大了,会懂得使用一个新词汇:和平共处,相安相生,厚待善待每一个人。
直到分别前,母亲都不知道,她亲生的儿子会走近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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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是矛盾的:母亲爱我,极力想在短暂几天时间,做得最好,补偿我失去十几年的母爱。晚上,她常常借故撇开另两个儿子,带我上街头流动小餐车,吃上一个茶叶蛋和几片卤牛肉,这也是我自小在祖母身边最爱吃的两样食物。母亲惭愧,说算不上开小灶。但我有特别温馨的感觉。感谢久违了的母爱。
这时的阿姨,我觉得她尤其需要人陪伴,需要人照顾。能多一点搀扶她起床、如厕、洗刷、梳妆,就多给她一份慰藉。我要求自己做多一些。
阿姨名字中有一个花字,我就叫她花子阿姨,她挺满意这个称呼,每当我呼唤,她笑得格外阳光。我多么愿意她健健康康地活着。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和我母亲,和我母亲的丈夫,有割不断的联系,这不也是一个更大的家庭么?
高个子男人,从不主动给我说一句话,从不主动给我哪怕是极微小亲昵的暗示,但他也不会有任何明显不合礼仪的言语举止,更不会侮辱。可这冷冷的沉默,我总有心理上被歧视的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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