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作者:佚名|时间:2023-01-02 14:2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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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无声飘落的雪有着一种无言的敬畏。在我看来,无声的雪要比暴风雨神秘可怕得多。或许,雪无声地飘落,就像生命的降临或离去,让人在蓦然回首时惊讶不已,惊讶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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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无声地从天空飘落下来。
父亲背着包裹走进了雪里,他是去北大荒看望爷爷奶奶。每年的这个时候,父亲都要背着一捆旱烟和一袋豆包,去一趟北大荒,看望爷爷和奶奶。
我趴在窗台上,哈哧哈哧地吹化一块玻璃,看着父亲一点一点地走进雪里,然后,我的眼前就迷迷茫茫一片,除了无声飘落的雪,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的脑子里突然之间就蹦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雪越下越大,把我们的房屋,把我的父亲和我们每个人,都埋起来了我们只好像田鼠一样从雪里打个洞钻出来,再从别的洞口钻进去,到邻居家串门
我被自己这个美妙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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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一个不懂忧愁和悲伤的傻孩子。
父亲无声无息地走进雪里,我竟然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傻笑。
我竟然连一点预感都没有。
笑过之后,我还有一些嫉妒父亲:走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就可以坐上汽车,接着还可以坐上火车,哼!后来想到父亲到北大荒看望了爷爷奶奶,或许能够带了糖果和新袜子回来,我们就可以欢天喜地地过年了,我的心里才稍稍舒服一些。
可是,第二天,父亲却被一辆马车拉了回来。他直挺挺地躺在车上,旁边放着那捆旱烟和那袋豆包。
雪花仍在无声地飘落着。
父亲一动不动,好像真的等着大雪把他埋起来。
父亲不知道冷了,也听不见我们的哭声和叫声了。
他死了。
父亲死了。他坐的汽车出了车祸,还没来得及坐上火车,还没来得及把旱烟和豆包送给爷爷奶奶,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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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了,我还活着,我的爷爷和奶奶还活着,我们所有活着的人都还活着。我的几个叔叔和姑姑瞒着爷爷和奶奶,从北大荒赶过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们都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有几次哭着哭着还紧紧地把我抱住,更悲伤地哭下去。
我感到了父亲的死,对我来说是一件极为悲痛的事。
父亲被埋在了冰天雪地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像田鼠似的打个洞钻出来,回到家里串门了。
我当然还无法理解父亲的死对爷爷奶奶的打击。
大人们皱着眉头商量如何瞒住爷爷奶奶。
我知道我的爷爷奶奶并不糊涂。如果他们糊涂一些,事情可能就好办了。我觉得我的父亲,确实给我们活着的人,留下了一道难题。
小叔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说:这可怎么回北大荒去,回去了可怎么跟两个老人交待
小叔那时刚成家不久,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在我的面前可能是个大人,可在爷爷奶奶面前又是个孩子。
我觉得小叔真是可怜。于是,我挺了挺脖子,咽下一口唾沫,说:要不,让我和你们一起去北大荒,我去跟爷爷奶奶说。
大人们吓了一跳,愣愣地盯着我,问:你,去说什么?你,怎么去说?
我说:我就说,我的爸爸没死,他真的没死,他还活着,这不,他让我替他来看看你们
大人们盯着我,盯着我,互相传递着苦笑,突然就都哭了起来,哭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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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的哪句话,感动了我的叔叔和姑姑,他们居然同意带我去北大荒。
当然他们并不放心我,反反复复地又让我练习了许多遍:见到爷爷奶奶第一句话怎么说,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如果爷爷奶奶这样问了该怎么回答,那样问了我又应该怎么去回答
雪花无声地从天空飘落下来。
我和我的叔叔姑姑,背了那两袋旱烟和豆包,走进了雪里。
天很冷,我却走出了汗。我不用叔叔和姑姑背,我要自己走。我在雪地里摔了几个跟头,但我爬起来继续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支撑着我,但我又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力量。
汽车里很挤,挤得像个闷罐。我大汗淋漓。想起父亲每次都要这样闷在车里活受罪,我却呆在家里以为他是在享福,觉得真是对不起他老人家。
火车哐当哐当地来了,随着人流呼爹喊娘地挤上去,却早没了座位。迷迷糊糊地靠在大人腿上,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倒真的觉得我被大雪埋住了,正在拼命往外打洞,拼命地往外钻
我突然间就有了一种感慨:觉得人的生命真是太脆弱了,真是太不可捉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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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来到了北大荒。
爷爷奶奶惊讶地看着我。那种惊讶既让我感到陌生又让我感到亲切。我知道我是来安慰爷爷奶奶的,但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爷爷奶奶突然拉住我,亲热得让我有些招架不住。
叔叔和姑姑就趁机在一旁打哈凑趣,屋里屋外顿时就充满了一片欢笑声。
爷爷说:好啦,你们不是说出去买老牛吗
小叔愣了愣,赶紧说:是呀这不,给你带回了一头小牛嘛!就又把我往前推了推。
大家都看着我,不很自然地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爷爷一直抿着嘴,我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笑。
小叔把我们背去的旱烟打开,对爷爷说:这是我大哥,让我们,给你带来的。
爷爷并不做声,用手捏了一小撮旱烟,在手心上捻碎,又轻轻地抖在一块纸上,慢慢地卷了。
姑姑忙找了火柴递给我。
我给爷爷点上烟。我发现爷爷的手有点抖。
烟雾笼罩了爷爷的脸。
爷爷呛了一下,咳嗽着说:好好烟,有劲。却拉了小叔一把,往屋外走去。
小叔一个激灵,慌乱地扫了我一眼,低下头跟在了爷爷身后。我的心陡然一紧。
我要撒尿。
来到屋外,看见爷爷带着小叔径直走进了仓房。
嘭的一声,仓房的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愣了愣,鼓起勇气跟到了仓房前。
仓房里很黑。我贴在门上往里看,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跟我说实话,我听见爷爷说,是不是你大哥,出了什么事?
没有小叔的声音。
没有?你以为我老了我糊涂了,我聋了哑了脑袋不转弯了,是不是?

啪,一记耳光。
我听见小叔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爹,你可要,挺住啊
啪,又是一记耳光。
你,你们,不让你妈知道就行了,爷爷吼了起来,干吗还瞒着我,干吗不让我去见你大哥最后一面你,你们,天啊,呜
爷爷哭了。
爷爷什么都知道了。
我心里突然对小叔生气:太不坚强了,两个耳光就什么都打出来了,不让我说你怎么啥都说了?


哐当一声,我推开了仓房的门。
爷爷和小叔怔怔地盯着我。
爷爷突然用手抹了一把脸,指着跪在地上的小叔说:还不快起来,这孩子这么老远来了,你这个当叔叔的也不知道去给买点鞭炮?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呀,啊?这点小事还用我操心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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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他动不动就发火。但对奶奶和我却例外。奶奶经常唠唠叨叨地说他几句,他也不还嘴,只是埋下头去抽烟。他见了我也总要挤出一点笑,或者轻轻摸摸我的头。可我却总不太敢接近他。
后来爷爷就经常把自己关进仓房里去。我只远远地看着仓房的门,更不敢靠近了。
我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爷爷。他什么都知道了,他又比我大了那么多岁,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正月十五那天,爷爷突然病倒了。我们都围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爷爷把兜里的零钱都掏出来,给了我,让我去买点花炮放。
看着爷爷那突然间就变白的头发,仿佛是落了一层雪,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爷爷晃晃头,不让我哭
这样,在父亲去世一个多月以后,爷爷又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爷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奶奶和我。他留下嘱托,让我留下来陪奶奶,并一再叮嘱坚决不能把父亲的事告诉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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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轻飘,慢悠悠地从天上落下来,一点声息都没有。但在我的心里却轰然作响。我记忆中的父亲和爷爷是那么坚强,可他们却都悄然离去,融化在泥土里,根本无法像田鼠一样钻出来了。
我们谁也不敢在奶奶面前提起父亲的事。
好在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变得糊涂起来。
开始,她还偶尔提一提父亲,说说父亲小时候的事,或者骂骂父亲没有良心:过年过节他不来,爷爷死了他也不来后来她就干脆什么也不提了。
她什么也不提我们当然更不会去提。
每天吃了饭,奶奶要么睡上一觉,要么就让我牵着她的手,到外面走走。她越来越离不开我了,甚至一会儿工夫看不见我,都要发疯似的找。
奶奶变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老小孩。
这既让我的心里有些难过,又让我们活着的人都偷偷舒了一口气。
奶奶就这样快乐无忧地活了下来。
我们也就暗自庆幸,跟着快乐无忧地活着。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
去年冬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92岁高龄的奶奶突然得了病。
大家忙着要送她去医院,她却摆了摆手,说:没用了,我这回是真的不行了,你们,就别费事了。
我们都惊讶地看着她。几个很有经验的老人,在一旁商量,是不是把我父亲的事告诉她,免得到了那边,母子不相。
奶奶招招手,让我们都围过去。她笑了一下,平静地说:什么都不用瞒我了,有些事,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奶奶说着,慢慢合上眼睛,泪水从她的眼角流淌下来。
奶奶我扑过去,跪在她的身旁。
呼啦一下,周围的人都跪下了。
天上的雪花这时又飘洒下来,无声无息地飘洒着,似一曲沉静的生命挽歌,更似一段热情洋溢的生命礼赞。
我仰起脸,接住天上的雪花,但雪花落到我的脸上,就化了;那雪花就一直化到我的心里,融合在我的血液中,终于汩汩地流淌
眨眼之间,大地上一片银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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