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再早是住槐荫巷。那时每到中午放学,总能闻到巷口馄饨铺的诱人香气。这家馄饨铺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菊花苔。菊花苔的老板是江伯,带着女儿一起操持这爿小店。江伯的女儿叫江芝梅,我们都叫她梅姐。梅姐的一双眼睛在槐荫巷是很出名的,不仅能说话,还可以做出各种表情,再配上两腮的那一对酒窝和格格的清脆笑声,总使江伯的生意十分兴隆。当然,来这里的年轻人并不都是为吃江伯的馄饨,也为了看他的女儿。
在一个冬天的中午,当时正下着大雪,这种天气菊花苔的生意自然有些冷清。我放学走到巷子口,看到梅姐正无聊地坐在门口看着飘落的雪花发呆。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朝梅姐走过去。这个乞丐显然已经饿坏了,眼睛里闪烁着渴望食物的目光。看得出他只有二十几岁,瘦削的脸上虽然满是污渍,仍透出年轻的光泽。乞丐来到梅姐面前并没有伸手乞讨,只对她说他是路经此地,行李和身上的钱都被人偷去了,无法回家才流落在这里。他问梅姐可不可以给他吃一碗馄饨,接着赶紧又说,不用多,只要热就可以。
梅姐很认真地看看他,就起身进去了。但立刻就听到江伯在里面的训斥声,江伯说,这样的话你也相信吗?这显然是那些讨饭的乞丐编出故事骗人的!接着就听到梅姐说,就算他骗人,也不过是一碗馄饨,这样冷的雪天,他冻得那样子总不会是骗人。只听当的一声,大概是马勺敲在锅沿上。江伯说不行,一碗馄饨要卖9分钱呢,9分钱能买一斤玉米面,怎么可以就这样随便给人?沉默了一阵,就听梅姐说,好吧,我出9分钱买你一碗馄饨,这总可以了吧?于是时间不长,梅姐就端出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我第一次知道,人在吃馄饨时竟然还能吃出那样大的声音,那个年轻的乞丐趴在餐桌上,看阵势几乎要将碗也一起吞下去。他很快就吃完了馄饨,起身向梅姐深深鞠了一躬,说了声谢谢就转身走了。梅姐的脸一红,突然又叫住他。她走到他面前,飞快地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他,说,拿着,赶快买张车票回家去吧。年轻的乞丐一下愣住了,定定地看了梅姐一阵,喃喃地说了一句话:你……真漂亮啊!然后接过钱,又在衣兜里摸了一阵,小心地掏出一根项链。这个……送给你吧。他说。梅姐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年轻的乞丐却已转身朝着大雪的深处走去。
这件事后来就成了笑柄。不仅是江伯,巷子里的人都说,如果这根项链不是假的,那个乞丐卖掉它就是了,何必还要这样沿街乞讨?
的确,这只是一根很普通的镀铬项链。
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两年以后,梅姐却将这根镀铬项链卖掉了,而且卖了一个极好的价钱。那又是一个冬天的中午,天也在下着大雪。梅姐刚好在这一天结婚。江伯终于为她选了一个满意的上门女婿。大家正在菊花苔吃喜酒,就见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找上门来。当时梅姐正在被大家取笑,一回头就看见了他。梅姐恍惚觉得这年轻人有些面熟,就走过去问他,你找谁?年轻人看了看梅姐身上的新娘妆饰,忽然笑了一下,他问,你是不是有一根项链?梅姐想了想,她只有过这一根项链,而且一直戴在自己的脖颈上。于是就慢慢地摘下来。瘦削的年轻人说,对,就是这一根,我是来买它的。他说着就掏出厚厚的一沓钞票,塞到梅姐的手里。在他接过那根项链的一瞬又对梅姐说了一句话:祝你永远幸福。
梅姐愣了一下,这年轻人就已经头也不回地朝大雪深处走去。很多年后,这个城市已经重新规划建设,但我们的槐荫巷却作为古迹保留下来。据说,又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中午,一个清瘦的老人来到槐荫巷。他径直来到菊花苔。这时菊花苔已不再卖馄饨,江伯去世以后,又过了几年,梅姐的丈夫也因病死了,从此梅姐就独身住在这里。在这个大雪纷飞的中午,清瘦的老人敲开菊花苔的门。梅姐站在门前看看他,又看看他,然后迟疑了一阵,问,你……找谁啊?清瘦的老人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根镀铬项链,冲着梅姐笑了笑,口里吐着洁白的哈气说,我是……来给你送这根项链的。梅姐立刻睁大眼睛,看了看这根项链,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清瘦的老人。然后,她伸出手,接过这根项链,就和老人一起走进菊花苔,将门关上了。
一阵雪花飞来,扑落到菊花苔的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