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那年,我跟着妈妈来到林叔的家。此时,是爸爸因车祸去世的第三个年头,追求妈妈的人不少,很多都是妈妈离了婚的同学同事。但妈妈最后选择了林叔。
林叔父母早已去世,他离异无孩,有车有房,还是学区房。
妈妈是个理智的女人,她很直白地对姥姥姥爷说:“这辈子,我不可能再爱老崔(我爸)之外的男人,也不可能有人待我孩子像亲生父亲,那就选个条件最好的。”
而对于如何与继父相处,妈妈告诉我:“顺其自然,不用讨好,但要有礼貌。”
说起来,林叔对妈妈还是很有感情基础的,他们曾就读于同一所大学。他高妈妈两届,据他自己说,当初在迎新晚会上对妈妈一见钟情,只不过,“校花”级的妈妈那时很高傲,是不会看到他的。
就这样,2010年秋天,妈妈带着我和林叔组成了一个新的家,我也换了新的小学。
我和林叔的交往真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小文,你好;小文,吃饭啦;小文,今天在学校开心吗?”这是林叔日常对我说的最多的话。
“林叔早;林叔再见;我回来了,林叔。”我每次都客客气气的这样回应。
这种相敬如宾让我们彼此都觉得很适应很轻松。但他对妈妈是真的好,十年如一日起床给我们做早餐,我的早餐是馒头加小菜,而妈妈是牛奶麦片和烤面包。林叔自己则中西合璧,吃一点我的饭菜,再吃一点妈妈的面包。
妈妈喜欢听音乐会,而他一听音乐就犯困,但每次他都四处托人买票。
有一年冬天,我们出去吃饭,突然降温了,林叔没开车,吃完饭走出饭店,风大得简直要把人吹走。他坚持让我和妈妈在饭店里等着,自己独自去打车。在大风里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等来一辆的士,他的头发衣服在风中凌乱,脸都冻红了,他却毫不在意,只乐呵呵地招呼我和妈妈快上车。
有一次我们逛街,妈妈从试衣间里出来,他整个人都看傻了,兜里的手机响都听不到。那一刻,我一个少年都能感觉到,他是真的爱妈妈,欣赏妈妈。
还有一次最搞笑,妈妈切菜时,不小心切到手,他着急忙慌的跑过去,一把拉过妈妈的手,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
妈妈取笑他,他傻笑道:“又咸又甜。”
当时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听到他的话,也差点笑出声来。真是一个傻男人。
爸爸走时我还小,印象中妈妈爱爸爸比爸爸爱妈妈要多一些,现在林叔为妈妈做的事,都是从前妈妈做给爸爸的。过去爸爸和妈妈吵架,也都是妈妈先妥协。但到了林叔叔这里,不管对错,永远是妈妈有理。爱从来就是一个不等式。
记得有一次我问妈妈:“男生女生吵架了,不应该是男生先道歉吗?”
妈妈说:“他不道我就先道吧,我那么爱你爸爸,才舍不得浪费时间跟他冷战呢,小屁孩,等你长大就懂了。”
是的,妈妈依然爱着爸爸,这也是我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跟继父作梗的原因。
每年爸爸忌日,林叔都会开车把我和妈妈送到墓园,然后,他一个人在山下等候。每一年,妈妈都哭得很伤心,告诉爸爸,儿子很懂事,告诉他爷爷奶奶身体很好,告诉他自己也在一直惦念他。
有好几次,我们走到山下了,妈妈又返回去,抚摸着爸爸的墓碑,泪如雨下。
自己的妈妈还深爱着自己的爸爸,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也让我觉得山下那个深爱妈妈的林叔,有几分可怜。所以,我不必像其他熊孩子那样,去离间他和妈妈之间的感情。这也是我和他之间,可以相敬如宾的重要原因。
然而,命运随时会翻云覆雨。2017年3月,妈妈在单位每年一度的体验中查出乳腺癌,而且是非常凶险的三阴性。消息传来,率先崩溃的不是妈妈,而是林叔。
在接过确诊书的那一刻,他瘫坐在地上,用颤抖的手去掏手机,给单位老总打电话:“我爱人生病了,我必须从项目里撤出来,我必须陪她治疗。”
事实上,他接手的那个科研项目是公司当年最大的一单生意,马上交差的他在做完这个项目之后会升职加薪,但他毫不犹豫地拱手出让,给自己办了停薪留职,把所有时间用来带妈妈四处求医问药。
我亲眼看到他是如何照顾妈妈的,手术后的妈妈时常失眠,他就不停地给她读小说,等她睡了,他就躺在她床边的小床上(怕影响妈妈睡眠)。因为他睡觉特别沉,所以就在手里牵了一根线,这头绑在他手上,那头绑在妈妈手上,这样妈妈有个风吹草动,他马上就会醒过来。一天,两天,天天如此。
妈妈一句“北方的冬天枯黄得令人绝望”,他就马不停蹄地将阳台改造成阳光房,搬进来各种绿植,这样手术后体弱的妈妈就可以在绿意葱茏的阳光房里看书、发呆、拍照片。
放化疗让妈妈的头发落尽,他就给妈妈买回来至少十几顶帽子,让她每天晚上挑选一个,天天都换新“头型”。
他知道病中的妈妈依然爱臭美,所以,每晚都会帮妈妈做面膜,让妈妈精神又漂亮。
手术三个月后,妈妈在复查中,发现了癌细胞淋巴转移,这令林叔很绝望。当他四处打听,知道日本有一家医院治疗三阴性乳腺癌很有名时,毫不犹豫的带妈妈去了日本。
一个月后,妈妈的病灶没有再发展,两个月后,病灶消失。他欣喜若狂,从此,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要进行斋戒,还要去庙里三叩九拜。
我陪他去过一次,看着他从山底一直跪拜到山顶,我心里替妈妈感到幸福:这辈子,有个男人爱她到这份上,也是值了。
病中的妈妈曾经流着泪问我:“如果有一天,妈妈走了,你是想跟林叔生活,还是跟姥姥姥爷?”
我说:“当然是姥姥姥爷,他爱的人是你,又不是我,你不在了,我跟他也就散了。”
“可是,你要答应妈妈,将来长大了,如果林叔有什么事情,你能帮到的,一定要帮他,因为,妈妈欠他的。”
“嗯,放心吧,妈,你欠的,我帮你还。”
是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只是还人情,不算是对亲生父亲的背叛。
然而,厄运并未从此结束。林叔带妈妈第三次去日本做药物治疗时,妈妈产生了耐药反应,病灶重新出现,而且疼痛开始加剧,日本的医生建议他们回国静养。
我曾不止一次见林叔在深夜的卫生间里,压抑地痛哭。
24小时的止痛泵已经不能减轻妈妈的痛苦,最后,林叔带她去了临终关怀医院。
我放学后,通常去姥姥姥爷家,有我在,会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减轻他们对妈妈的牵挂。
有一天,我上课时开始发烧,最后烧得全身骨头缝都疼,老师让我回家休息。我不想让姥姥姥爷担心,只好回了林叔的家。
烧得半睡半醒间,我突然被林叔卧室里传来的玻璃破碎的声音惊醒,接着,是他咆哮般的哭声。过了很长时间,我听到他扫玻璃碎片、拖地的声音,后来,他开门走了。十分钟后,我才敢出来,走进他和妈妈的房间,然后,我看到那个平时锁着的床头柜抽屉是半开着的。我打开它,看到了三本日记和一封信。
日记是妈妈的,日期是从爸爸去世到现在。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写给爸爸的信。
每一天,妈妈都在跟逝去的爸爸讲话,除了思念还是思念,甚至只字未提林叔这个人。
而等到打开妈妈的遗书时,我惊呆了。遗书是写给林叔的,感谢他这些年全心全意的爱,说如果有来生,一定会嫁他,补偿他。但今生,她走后,希望他成全,让自己和逝去的丈夫埋葬在一起。以及,我会跟姥姥姥爷一起生活,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妈妈的遗书中,用了很多个谢谢,但我读出了其中的残忍。我是她儿子,一个16岁的高中生,尚觉得有些话说出来很伤人,更何况是林叔?想必,他看到了那些日记和遗书。我不知道看了这些书信的林叔,去医院后,会如何对待妈妈。
我的烧好像马上就退了,下楼打了车,直奔医院。
病房的门半开着,我悄悄走进去。林叔在给妈妈念小说,念的是她听了无数遍的《简爱》。他的声音和表情,都看不出任何异样。我默默退出房间,只怕自己的表情会出卖内心的地震。
又是周末,我去医院陪妈妈。自生病以后,妈妈一直努力在我面前乐观,就像她在日记中所说的:“如果我不能像别的妈妈那样,陪孩子很久很久,那就拿病做教科书,很坚强很乐观很美丽,把这样一个妈妈烙在他的脑海里。”
16岁的我已经在一场又一场的生离死别里,学会了伪装。
明明心里难过得要死,却在妈妈面前,装得没心没肺。讲着学校里同学和老师的笑话,和妈妈一起玩自拍,然后回到家,把自己捂在被窝里哭成狗,擦干眼泪,继续在姥姥姥爷面前装坚强少年。
2019年11月5日,妈妈走了。姥姥姥爷双双病倒,所有后事全由林叔一人操持。
他按照妈妈生前的遗愿,将她和爸爸合葬在一起。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忙碌着这一切,看着他只能趁上厕所的功夫,嚎上那么两嗓子。我听了,泪如泉涌,忽然羡慕妈妈,这一生,被这样一个人这么爱过,她是幸福的。
埋葬了妈妈,我也应该按照她的生前安排,回到姥姥姥爷家。我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林叔则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似乎很不安。
等我拿着行李箱出来时,他看着我,小心地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姥姥家住一晚?这个家,现在已经不是家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唯有含着泪点头。
那天晚上,林叔跟我一起住进了姥姥家。做饭、收拾家务,带姥爷去楼下社区医院输液……
第二天早上,他送我去上学。在学校门口分手时,他红着眼睛对我说:“在不耽误你学习的情况下,希望你周末能跟我一起过。”
我说,行。然后大踏步地向学校里走去,不想让他看见我流泪的脸。
此后,每个周末他都来接我,一起回他家,一如从前。只不过,我不去他家的日子,他经常会去姥姥家,帮他们做饭,陪他们聊天。他的情深意重没有因为妈妈的离开而中止。
这份日久见人心,着实令人动容。对于我这个儿子,他也没有因为妈妈走了,就忽略了。相反,我们似乎比从前亲近了许多。
他终于敢正大光明的对我好,因为这样的好再也没有了讨好的嫌疑与尴尬,而我,再也不会觉得,和他亲近,是对谁的背叛。
他会来看我打篮球比赛,会从班级合影里,猜出我暗恋哪个女孩,会在喝了一点小酒之后,跟我讲他在大学里制造与妈妈偶遇的往事……
2020年的父亲节,我跟老师请了假,下午四点半就去单位找他。
接到我的电话,他愣了一下,听到我说父亲节快乐时,他的声音明显哽咽了。
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晚饭,我开玩笑说:“林叔,找个好人就把自己嫁了吧。”
他说:“等有一天,你真正爱上一个女孩,就会明白,这事不能将就,经过了你妈,我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我问他:“关于我妈与我爸合葬,你是怎么想的?”
他眼睛红红地,过了许久才回答我:“想一次,就嫉妒一次,但爱一个人,如果连这点心愿都不能满足她,那就不是爱了。”
那一刻,我喜欢上了这个男人,他比我所有粉过的偶像都更男人,是活生生的榜样,我开始觉得,这个男人是值得我用一生去交往的。
2020年11月4日,妈妈去世一周年,我们一起去扫墓。然后,他让我先下山,他要跟妈妈说几句话。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嚎啕大哭。我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别哭了,以后,咱俩当哥们处,要是你这辈子都找不到合适的老伴,你的老,我来养,我以逝去的爸爸妈妈名义发誓,此话终生有效。”
半个小时后,他从山上走下来,抱着我,再次哭成一堆乱泥。我和他,我孤,他寡,就这样患难生亲情,从此都不再一无所有。
命运待我们都曾凉薄,但有彼此,也算是另一番馈赠。
我们会终生感恩而珍惜。从今以后,我们爷俩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