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七岁的夏天以前,每当我外婆提到董家村后山上的兔子精时,我都认为她老糊涂了。
“还当我三岁呐,那么好哄,您是不是老得脑子不清楚了,”我总会满不在乎地说,“多搓搓麻将,电视上说打麻将能避免老年痴呆。”
我说:“还兔子精呢,下次您要是发现了哪有女儿国记得通知我。”
外婆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她骂我是个没脑的傻货,叫我别和隔壁的董建上山打猎。
“董建那臭小子迟早要倒霉的。”
“外婆,你能不能盼点好的,董建哥一手打猎的本领多厉害,”我指着我外婆说,“迷信,你就属于那封建残余……”
外婆又急又气,拿拐杖的手抖个不停,我径直跨出门去,跟在董建的屁股后山上去了。
董建比我年长两岁,从小跟在他爹身边山上打猎,耳濡目染,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常能单枪匹马从后山上带下来价值不菲的猎物。我最初被董建吸引还是十二岁的春节,他蹲在家门口帮着家里杀鸡杀鱼。那时的我见到一点血腥就要吓得侧着脸回避,当看见和我几乎同龄的他手脚麻利地割破鸡的喉管,划开鱼的腹部时,我感到自惭,同时也产生了崇拜,将十四岁董建的残忍误当成了男人的英勇。
我请求他带我去打猎时,他正在从一把猩红的鱼内脏中挑出鱼鳔。他一边捏爆鱼鳔一边朝我点了点头。后来他上山都会喊上我,我帮他提提家伙,扛猎物,像当初他崇拜他爹那样崇拜他。
十七岁那年的暑假,我和董建在后山发现一只野兔,它的腹部异常肥硕。董建摩拳擦掌:“这只兔肚里有崽子,正好,我还没尝过没出生的兔崽子呢。”
他端着叉子朝树底下正在吃草的猎物步步逼近,野兔已经意识到了身后的危险,但是受肚子的拖累,它没有展现出同类的机敏,动作迟缓,让董建的叉子一下就卡住它的颈部,将它钉在地上。
野兔放弃了挣扎,它静静地匍匐在地上向我和董建流泪,我看出来了它是在为腹中的孩子求一条生路,我不知道董建是否看见了兔子的泪水,他抽出了腰间的砍刀,手起刀落,兔头滚落在地。
兔头被砍落后,眼中的祈求化为悲愤,死死地盯住董建。这诡谲的景象把我吓得不轻,却激怒了董建。他大骂一句,抄起刀朝着兔头一顿乱砍,转眼间兔头就成了血红色的一地狼藉,像一个摔碎的西瓜。
董建挖出野兔肚里四只刚成型的崽子,架在火上烤,烤完他分给我一只。想起刚才野兔眼中透露出的不同寻常的情感,外婆提过的兔子精传说在脑中一闪而过。但为使自己的男人气概不遭到怀疑,我接过那只幼崽心惊胆颤地咽了下去,没尝出一点滋味。
那天分别后,我有一段时间没见过董建。
大约个把月后,我听说董建得了怪病,到市里的医院也查不出个病因来。我去他家探望他时,他已经认不出我了。若不是得到他爸妈的确保,我也认不出面目全非的他。他脸上长满了白毛,上嘴唇裂开一道可怕的口子,双眼血红,两耳变得奇长无比。见到我,他只会从嗓子里发出尖锐的声音,我知道那压根不是人的声音。用董建妈的话来说,董建是“把魂给丢了。”这个时候,我已经醒悟,外婆口中的兔子精确实存在,董建的病症就是证据。
回家后,我惶惶不可终日,时刻注意着身体上的细微变化,生怕类似的厄运降临到我身上。过了一周,董建赤裸的尸体在后山被发现,据说他是因为啃食大量的树皮导致食道和胃部被刺穿,出血而亡。我还听见有传闻说,他死后从他的肛门里钻出三只灰毛野兔。
是不是董建死后,兔子精的报复就该找上我了?我忍受不了这种恐惧的折磨,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外婆,我抱着外婆的腿求她想办法救我。
“您就我这么一个孙子啊!”
“那个小子真是作孽啊,”外婆说,“早就叫你别跟那小子,非得弄到这个份上……唉。”
叹了一口气后,外婆便什么也不说了。当晚,她带着香火和贡品山上去了,她说,她去给我向兔子精求情。接下来的三个月,日日如此,果真换来了我的安然无恙。
后来我去外地上学,再也没回过董家村。我常常被梦里那只身首异处的兔子吓得一身冷汗,餐桌上我看到兔肉,胃里立刻会翻江倒海地一阵恶心,至今,我都不敢一个人和兔子独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