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收音机里,正放着不怎么好笑的相声。我听着瞌睡,刚趴着闭眼眯了一会儿,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他用指甲轻轻地敲了敲手机配件柜台,玻璃的尖锐噪音使我睁开了睡眼。我一看打扮是个没钱的主儿,没好没气说道:“您是贴膜还是换接口?”
那人摸了摸自己的金框眼镜,和善道:“不修手机,经朋友推荐,我是来找钟馗大人的。”
每天进我店里的修手机人很多,但知道这店里有钟馗的很少。我常驻人间,开了个修手机的小店作幌子,穷人一般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有钱人什么都知道。我经常接私活赚些外快,毕竟花花世界,钱还是有用的。他们按我的规矩交钱,我按他们的要求办事……
听他说罢,我知道来了个大活儿,我打起精神,换了副面孔笑道:“哦!我就是钟馗,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为防止有人再进来,我边说边挥了挥手,那人身后的卷闸门突然关闭落下,把他吓了一跳。
他缓过神来皱眉说:“我是本市荣生钢铁集团的董事长霍钟武,最近……有个死魂一直缠着我。”
据霍钟武描述,那死魂是他十三岁时就已经死去的双胞胎弟弟霍钟文,距今已经二十年。他弟弟的死魂还是十三岁时的样子,说是找了他二十年,最近天天缠着他,恐吓要杀了他。
“他让你干什么?”我熟练问道:“让你替他找我续命还阳还是往生超度?”
“死人真能续命?”霍钟武没接我话,疑惑问道。
我摇了摇头:“我不行,一来道行不够,二来还阳需要修改生死簿,只有地府阎君可以。”
霍钟武似懂非懂接着说:“也不是还阳,他死了这么多年一直在游荡。我看他可怜,大人您受累替我把他捉住,超度他投胎去吧!不然他老是吓我,毕竟是鬼,说不定哪天真把我害死了。”
我又问:“你确定他没有其他要求?如果他十三岁就该转世,已经过了二十年,他身上必然有一股强大的执念,让他不愿意投胎。”
霍钟武眼珠一转,不咸不淡地敷衍我道:“可能是我小时候对他不好吧……我们都是孤儿院长大,而且他死了第二天我就被隔壁市的人领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替他上过坟。”
他说话不走心,我看的出来。可我也不愿意多问,淡淡说道:“行,留个电话,两天内给你答复。他既然现在不害你,那你最近去他坟上走一趟吧,随便烧点什么,尽一尽人事。”
霍钟武点头答应,十分感谢,转身就要走。我叫住他:“嗨!回来!”
霍钟武略有茫然,转身疑惑地看着我。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伸出一个巴掌提醒道:“良心价,五百万!”
【二】
当晚,我收拾好店铺,交代了手下鬼捕官一些事后,借土遁来到了丰都。
很久不下来,黄泉路的路灯依旧彻夜长明。我绕过哭声一片的阎罗殿,来到了阴司府。
老钟馗在和五方鬼帝商量事情,我只好在外面等。
老钟馗的阴司府和范无救、谢必安的无常殿都是地狱负责勾捕亡魂的机构。
但阴司府一直以来只负责重大案件的定罪问责、重大人物的生死轮转。虽然听起来厉害,其实大部分时间都不做事。
而无常殿事无巨细,蠃鳞毛羽昆五类都归他们管。“无常”是一个官职,黑白无常手下有九万九千名小无常,是地府人员最多的机构。
老钟馗权力不大心有不甘,亲自去南海向观世音菩萨学习了化身之法。在二百年前,他化出三千个分身,分散在人间各处,带着一些鬼捕,专门搜捕无常殿漏掉的灵魂,一方面替地府做事,一方面专揪无常殿的小辫子。
我是老钟馗分身之一,编号十六。等了一个时辰,老钟馗传唤我进去。
会议桌上六个红酒杯子还没有撤走,老钟馗一身宽大的西装遮不住他硕大的肚子。他满脸红须,看了看我道:“是十六啊!好久不来看我,这次来干嘛?”
我客套了几句,将来意说明。老钟馗皱眉道:“听你这么一说,这霍钟文似乎是无常殿二十年前漏捕的。昨天森罗殿议事时范无救还怼我,这么长时间的游魂他们不抓,倒是个打压他的好理由。”
老钟馗喜上眉梢,忙命人去阴司府资料室将二十年前的生死簿记录调出来。自从地狱联网后,所有机构的工作记录都可以相互进行内部查阅。
屏幕显示,霍钟文寿十三岁,二十年前由无常殿厉宇成勾捕,已结案。
老钟馗突然眉头一皱:“厉宇成?难道是二殿阎君楚江王厉靖宁当年挂职锻炼的小儿子?”
我点点头:“是的,这酒囊饭袋如今不是身兼六个地狱的主管吗?”
“罢了!”老钟馗考虑良久,叹气道:“这事到此为止!若把霍钟文抓下来,一过堂审问,只怕楚江王脸上挂不住,就让霍钟文继续游荡去吧!”
【三】
第二天早上,我打电话叫霍钟武来。
“不行,我上司交待,霍钟文不能抓。”我佯装无奈道:“钱我会退你一半,毕竟我这腿也不能白跑。”
霍钟武似乎有些愠怒,拍桌子道:“人间早就失了道义,给钱不办事,难道地狱也是这样?”
我双目狠狠一瞪,霍钟武上身衣物突然炸裂,布条线絮瞬间飞了半屋子。我冷冷道:“在人间董事长做惯了,到我这儿也收不住脾气?”
霍钟武被这一击吓得腿软跪了下来,低着头嘴里不住地道歉。我蹲下捏着他的肥脸冷笑:道“记住,在这儿,我才是大爷。”
他额头冷汗直冒,我见他可笑,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不过,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也不是没办法替你解决这事。”
霍钟武抬头看着我,我继续说:“价钱翻十倍,反正你弟弟的生死簿已经结案,我可以抓住后不让他投胎,直接把他打的灰飞烟灭,就看你忍不忍心了。”
我将霍钟武从地上扶起来坐在椅子上。我观察霍钟武,他眼神只短暂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似乎对骨肉亲情并不看重,只想着尽快摆脱这个难缠的弟弟。
我正和霍钟武谈话间,牛头马面从墙上走了出来。霍钟武看到牛头马面那副鬼样子,吓得忙躲在我身后。
我感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牛头说:“下个月孟婆生日,烦请十六哥赏脸来热闹热闹。”
我打发走牛头马面,送走了霍钟武,将手下叫到一处。
五千万的大买卖,我手底下四个鬼捕官听到后,表情也都是贱兮兮的惊讶。
【四】
一个十三岁的野鬼,就算游荡了二十年,智商终究不够。何况看在钱的面子上,鬼捕们十分卖力,不到半天就把霍钟文捉住了。
我看着面前的霍钟文,他脸色惨白,双目无光。幼稚的脸上有一种哀怨在弥漫。
我略有不忍,但还是开口道:“你哥花五千万买你魂飞魄散,临走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他骗你!他不是我哥!”霍钟文突然狂吼道:“我才是霍钟武!”
我来了兴趣,问道:“你是游荡太久,记不清往事了?自己名字也记不住?”
霍钟文突然呜呜哭起来:“从小我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他,可他明明有看到鬼卒的特异功能,当年勾错魂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说,在一旁装睡!”
我突然想到牛头马面在人间是没有实体的,今天霍钟武却能看到他们俩。我疑心大起,继续问道:“你是说,当年死的不该是你?”
这个目前我以为叫霍钟文的鬼魂道:“当年鬼卒勾的是霍钟文的魂,而我是霍钟武。因为我们俩长的一模一样,很少有人能分辨出来,鬼卒错把我当作霍钟文勾走了,而我侥幸逃脱的弟弟霍钟文之后却用我霍钟武的名字继续活着。”
“那你怎么知道勾错魂了?”我问。
他回答:“当年我被那个姓厉的鬼卒刚带到丰都城外,我听他叫我霍钟文,就知道勾错了。我挣脱他跑了,谁知道姓厉的追了几步就不追了。”
我这回听明白了,无奈叹了一口气。无常经常错勾魂,何况还是楚江王那个酒囊饭袋的儿子办的事。
我又问:“那你一直缠着你弟也不杀他是为什么?”
眼前的“霍钟文”哭着说:“他这么久不来给我上坟我也不追究了,毕竟他是我弟弟。我就想让他认清自己的罪孽,和我道个歉。可我找到他半个月了,他一句认错的话都没有,气得我只好吓唬说要杀他。”
【五】
第二天,我叫“霍钟武”来。
第三天,“霍钟武”一进门就高兴地问:“大人,事儿办妥了?”
第四天,“嗯,妥了。”我冷冷道。
第五天,“霍钟武”道:“余下一千万我马上给您打过去。”
第六天,我没接话,打开收音机,相声《夸住宅》里正说着:“老于家生了俩儿子,那会日子不好过啊!不幸夭折了一个……死的那个是你,你是你哥哥。”
我轻用食指触摸收音机,那收音机很听话的重复播着最后一句:“……死的那个是你,你是你哥哥……死的那个是你,你是你哥哥……”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很诡异,没人说话。我盯着冷汗直流的“霍钟武”说:“你是叫霍钟文吧?连我都敢骗?”
假霍钟武抹了一把汗,低着头狡辩:“您说笑了,我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我最恨别人骗我,假霍钟武还硬撑着,十三岁的真霍钟武此时从内屋走了出来。他幽幽道:“弟弟,你还不认错吗?”
假霍钟武眉目凶戾,瞪大眼睛叫道:“我就是霍钟武!一直都是!霍钟文已经死了!”
三十三岁的假霍钟武看着十三岁的哥哥,嘴里喘着粗气。然后他连滚带爬跑到镜子前仔细打量自己的脸。他眼神里有疑惑,也有不安,这么些年来霍钟文一直在暗示自己就是霍钟武,可他现在似乎也似乎有些怀疑自己是谁。
十三岁的死魂走过去拉着假霍钟武的手:“弟弟,我们一个母亲生的。我游荡了二十年,只不过想听一句道歉,就这么难吗?”
假霍钟武终于奔溃了,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把这二十年来担惊受怕的怨气都哭了出来。哭了很久后,他趴到霍钟武脚下不住地忏悔。
我走上前摸着他的头冷冷问:“你虽然逃过了死劫,可在这人间地狱煎熬了二十年也不好过吧?”
他不说话,双目无光,有气无力。我轻轻举起了手放在他头顶道:“你享了二十年福,也和世界撒了二十年的谎。你哥哥被你害得无法轮回,可你该解脱了。”
我狠狠一击,他的脑袋像西瓜一样碎裂。魂魄如烟一样一点一点从身体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