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它第一次出现是在五年前,在我和安露的婚纱照上。
那时它还不成形,只是一抹云雾一样,浅浅淡淡的轮廓,形状很奇怪,像一个人的胃,正位于我和安露亲吻的脸颊中间。
当时安露很不高兴,摄影师再三道歉,又重新拍了几次,可是它每次都安静而固执地趴在那里,挥之不去。
我和安露都火了,差点儿砸了那家婚纱店。
接下来就是大喜的日子,喜悦很快就冲淡了这丝不快。
安露的父亲是S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这一点直到婚礼的前一天安露才告诉我。她有些羞愧的对我说,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得到一份纯洁无瑕的爱情罢了,而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她,让她听我平稳有力的心跳声,除了爱,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它乱了节奏。
安父一直不太看好我这个出身于普通工薪家庭,从没有接受过什么正宗西洋教育的普通小子,虽然接受我进入分公司,可也只是让我做个最普通的文员罢了。
我没让安露失望,三年的时间,我从文员做到业务主管,年底分公司经理跳槽,大家一致向总部推荐我。
这一切,凭的都是我的本事,因为公司里没人知道我是董事长的女婿。
成为分公司经理的这一天,安父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些慈爱,这让安露欣喜若狂。
当天晚上,安露举办了PARTY为我庆祝,推杯换盏中,我不知不觉就喝得酩酊大醉,所以,第二天看到那张照片时,我根本就不记得拍照这回事了。
【二】
照片是在门前地板上发现的,静静的躺在一个空白的信封里。
照片的背景有些昏暗,必是我们疯到最后,关了所有的灯,点了蜡烛时拍的,画质极其清晰,应该是用专用照相机拍出来的,我和安露都半闭着眼睛,脸色潮红,一看就是喝多了,而它,正站在我和安露的身后,似乎就贴着我们的身子,可是仔细一看,距离又有些遥远。
它不再是一个轮廓,而是一个半透明的影子,依稀是一个小孩儿,两三岁的样子,似乎在咧着嘴笑。
这张奇怪的照片到底是谁拍的?
我问遍了参加PARTY的所有人,大家都不承认那天晚上曾经拍过照,他们很好奇:不就是一张照片吗,也不是什么“艳照”,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无法不紧张,因为当我翻出三年前的婚纱照时,我发现那个像胃一样的东西,轮廓更加清晰了,轮廓中间像山水画一样,出现了朦朦胧胧的沟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
再比对一下这张照片上的小孩儿影子,我极其不情愿的有了一个头皮发麻的想法,那就是:照片上的这个鬼东西,在逐渐长大。
我想破了脑子,也没想起来我曾在何时得罪过这样一个孩子,以致遭遇这样诡异的事情。
这种不安持续了没几天,很快就湮没在繁琐的工作中,一如三年前那样,它只是稍一露头,便又静寂了下去。
这一静就是两年,当我渐渐遗忘了它的时候,它又出现了。
【三】
彼时我已升至公司的总经理,我的庆功晚会由安父亲自主持,他用威严而不失慈爱的语气说:阿风,正式欢迎你加入安氏家族,成为我们的一员。
说完,又亲昵的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了一眼安露,轻声说:别只顾着忙工作,家庭也很重要,你和露儿,也该添个孩子了。
我受宠若惊,连连点着头:爸爸,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说完,我回头看了看安露,她的脸上有一丝忧虑,一闪而过。
其实从跟安露结婚到现在,我们从未采取过任何避孕措施,可是,安露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我私下里曾经去很多医院检查过,结果都显示正常,那么,有问题的就只能是安露了。
因为怕伤到安露,这些年我从未问过她孩子的事儿,可是,这就像个不定时炸弹,早晚都会爆发的,而安父的一句话,就成了导火索。
整个晚会上,安露一直闷闷不乐,我一直担心地看着她,也无心应酬,酒也没喝几口,那个晚上我异常清醒,对晚会上的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当我第二天早晨又在门前的地板上看到那个空白信封时,我当时就知道,这不是意外,而是专门冲着我来的。
从信封里拿出照片,我的脑袋立刻就炸开了。
照片正是安父拍着我的肩膀,劝我要个孩子的时候拍的,而那个鬼东西就趴在安父的肩头,正侧着身子静静的盯着我,它已经长到了四五岁的样子,五官虽然有些模糊,但是能看出是个男孩儿,它只露出了半张脸,下半张脸以及整个身子都隐藏在安父身后。
我虽然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可以依然能从这张静止的照片上感受到它那道阴冷的目光,那目光让我脊背一阵发麻。
不能再掉以轻心了,结婚的时候,成为分公司经理的时侯,升为总经理的时侯,在我的每一个喜庆日子里,它都会“及时”地出现,给我的欣喜蒙上一层厚重的阴影。
我找来了技术科的科长,把三张照片都拿给他看,他先是盯着看了半个小时,然后又扫描到电脑里,用各种软件做了层层分析比对,最后斩钉截铁的告诉我:照片是真的,没经过任何处理!
【四】
给安露做检查的女医生是治疗男女不孕不育的专家,曾经在美国接受过最先进的医学知识教育,据说她的误诊率一直保持着0的记录。
所以,当她迎着安露充满希望的目光,默默摇了摇头的时侯,我看见安露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最后一线希望也落了空,她抓紧我的手,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没哭出声来。
女医生很善解人意的说:领养一个吧,或者……
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我一眼才说:或者由先生提供精液,找到一位健康的女性做代理孕母,培育试管婴儿,这样对健康的先生也比较公平。
安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急忙摇了摇头,一口回绝:我宁愿领养也接受不了那样恶心的方式,再说那种方式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一定健康啊!
女医生又摇了摇头,微笑着说:在国外,这种方式很流行,也是很有效的,并且这项技术已经越来越纯熟,即便是用冷冻的精液也可以成功的培育出试管婴儿。
我无心听下去,安露却很好奇,催着女医生多讲一些。
女医生神秘的笑了:我在国外留学时,曾经遇到一件很诡异的事,在解剖一个女性尸体时,我们在她肚子里发现了一个已经成形的婴儿,婴儿还活着,已经有三个月大了,可是我们发现女人的尸体时,她已经死了三个月了,也就是说,女人虽然死了,可是她体内的婴儿却没有停止生长,我们甚至怀疑,她是在死后才怀孕的……
女医生边说边叹息着摇了摇头:只可惜我们没有救活那个婴儿,不然对于医学界,这必定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
安露吓得扑在我怀里,身子抖个不停,她没有发现,我的身子,抖得比她还厉害。
【五】
我再次见到小雅,穿着藏青色的旗袍,缓缓朝我走来:阿风,你看,我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她边说边把手伸进肚子里,一扯就扯出一个血淋淋的东西,像是一个袋子,又像是一个人的胃,里面有什么东西蠕动着。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东西动着动着,突然就探出头来,是一个婴儿的大脑袋,咧着嘴朝我微笑。
我吓得气也喘不过来,小雅举着那个袋子一步一步朝我逼近,到了我跟前,突然撒开手,那个袋子里就蹦出一个男孩儿来,四五岁的样子,阴恻恻地盯着我……
我吓得转身就跑,可是身子却无论如何也动不了,眼见得小雅和那个男孩儿已经狞笑着到了我跟前,我绝望的大叫一声,耳边传来急急的呼唤声:阿风,阿风,快醒醒,你怎么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安露焦急的脸,原来只是一场梦,可是梦里的感觉那么真切,冷汗打湿了我的头发。
把安露哄睡之后,我重新翻出那三张照片,不错,最后一张照片里面的那个鬼东西确然就是刚才出现在我梦里的男孩儿。
我想起了那个女医生的话,难道:那个渐渐长大的鬼影真的是我的孩子,是小雅死后怀上的?
【六】
我是在大三时认识的小雅,她是一个书店的临时工,工作也不固定,总是换来换去的,我和她交往原本就没抱着可以长长久久的心态,甚至从未跟任何朋友提起过她,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她的身份登不了台面,可是她却动了真情,甚至在我考上硕士后,把多年积攒下来的钱都拿出来替我交了学费。
她的这个举动让我大为感动,甚至动过娶她的念头,可就在那时,我认识了安露,安露虽然不漂亮,可是她有一个显赫的家庭。是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我的准则是——在一个男人的生命里比爱情重要的事情有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钱。
在安露和小雅之间,我几乎没用考虑就有了决定。
我约小雅出来,在一个偏僻的小宾馆里,我最后一次与她交欢,然后告诉她,我们之间结束了。
她一下子就懵了,失声问我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她当场就失控了,跌跌撞撞的跑出小旅馆,我站在窗前看着她一头冲向一辆大卡车,看着她的身体在车前飞起,又重重的落下去。
短暂的悲伤过后,我庆幸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可是,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一次的欢爱我没采取任何避孕措施,在她死的那一刻,藏在她身体里的精液应该还是温热的吧!
【七】
安露怀孕了,在被女医生确诊为不孕症的三个月后。
这个发现让我们欣喜若狂,安父更是难能的笑得合不上嘴,安家上上下下一片喜气祥和。
我的心却隐隐不安起来,晚上下了班之后早早就回到家,借口说要工作,把被子搬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正对着门口。
我死死的盯着门口,整整一夜也没有合眼,可是,第二天早晨,打开门,那个空白的信封就从门缝里掉了出来。
照片里只有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正在聚精会神的工作,身后的背景有些昏暗,它就潜伏在那团昏暗里,整个身子都被黑暗吞噬了,只是露出一张脸,趴在我的肩膀上,咧嘴诡笑着,看它的样子,似乎又回到了两三岁的光景。
我心里一阵疑惑:它一直都是越长越大的,这次怎么会一反常态呢?
后背突然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我吓得险些跳起来,回过头,竟然是那个给安露误诊为不孕症的女医生。
我狐疑地望着她,安露已经从卧室里走出来,激动地拉着女医生的手说:沈医生,您的偏方真是太神奇了,我只服了三次就怀孕了。
说完,又转过身来跟我解释:我已经聘请沈医生为我的家庭医生,以后每个星期她都会过来一次。
招呼女医生坐下后,安露起身去去客厅泡茶,女医生突然凑近我,轻声说:你知道那个偏方是什么吗?
我一愣,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又神秘兮兮的说了一句:你还记得那个肚子里解剖出鬼婴的女尸吧?我把她的胎盘偷偷带出来了!
胃里一阵翻腾,我急忙冲进厕所,背后传来女医生的轻笑声!
【八】
安露产下了一个男婴!
安家上上下下一阵折腾,来公司探望的每个同事都高兴得好像自己捡了个儿子似的,我这个亲爹反而没帮上什么忙,碍手碍脚的,只好退到角落里。
我就在这时看到那个信封,斜斜的倚在安露的床脚。
我蹲下身,在床下打开它:纯白色的背景,一望便知正是医院,相片里只有安露一个人,挺着大肚子,那个东西竟然不见了?
我凑到眼前仔细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了,安露肚子上那个云雾状的轮廓,像是一个人的胃,又像是一个邪恶的大嘴,它没有消失,它只是恢复了最初的样子,它有理由张大嘴巴嘲笑我,因为它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寄托,可以名正言顺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与我形影不离。
我静静的站起身,床前的人群都张大嘴巴说着什么,我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是我知道,他们都在嘲笑我,嘲笑我的无能、软弱,被一个婴儿耍得团团转。
我看着安露,她只是扫了我一眼就立刻别过头,连她也不屑搭理我了。
我跟着他们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就看到了那个焦点,那个正咧开嘴巴哈哈大笑的鬼东西,那个即将把我的生活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
不,我绝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的!
我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掐住了它的脖子,它还在挑衅的瞪着我,张大嘴巴朝我叫嚣,我狠狠地把它甩在地上,一团温热的红扑在我的脸上,我瞪大眼睛,它不动了,我终于成功的消灭它了,这个鬼东西再也不能回来干扰我的生活了。
我仰起头一阵哈哈大笑,我的世界终于澄澈了,里面开始有了人的声音,喧闹声,哭喊声,伴随着这种声音的,还有几个白大褂,他们一起扑向我,我听见几个恶狠狠的声音——“神经病”、“真变态,那可是自己的儿子呀”!
那不是我的儿子,那是个鬼东西!
我大声嘶喊着,可是没有人再看我一眼。
【九】
我的世界是纯白色的,里面的人很友善,虽然没有交谈,可是每次见面,他们都会善良地朝我微笑。
他们都穿着跟我一样的服装,灰白相间的竖条,看上去很美,很舒服。
只有一个女人穿着不一样的衣服,看上去很别扭,我不喜欢她,她却不以为意,在我面前坐下,目光炯炯,我给她盯得有些恼火,白了她一眼就转过身去。
她开始啰嗦,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不知道小雅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会怎样!
小雅是谁,有点儿耳熟,不过想不起来了,也懒得想。
她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我只是想用照片吓吓你,没想到你那么脆弱;其实在见到安露时,我曾想过放弃报复的,她那么单纯,就好像小雅一样,可是,当我看到你对她那么好时,我又想起了小雅,我那可怜的妹妹此刻已经化成泥土,你却在这里逍遥快活。
就是那时的一念之差,我决定继续执行我的计划,安露所患的是最容易治疗的不孕症,几副药就可以治好的,我却欺骗了她,如今你们都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实在不是我想看到的。
她絮叨了半天才站起来说:你多保重吧!我会好好照顾安露的,像照顾妹妹一样的照顾她,我希望可以以此弥补我对小雅的疏于照顾。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有一个长长的影子,我想过去踩一脚看看能不能踩住那个大影子,可是,我实在懒得动。
我只是迎着夕阳,轻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