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娃子因为火焰低,魂魄飘忽,像浪上的浮萍似的,时常会撞见鬼,有时是城隍庙、土地庙里的神,有时是殁了的先人,更多的时候是游魂野鬼。遭了吓,轻微者像得了感冒,神情恍惚;严重者则像得了重病,昏迷不醒的;最厉害的要到鬼王关打个回转,不死也脱层皮。
我记得,弟弟就受过一次吓的。
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去外婆家拜年,弟弟坐在父亲挑的皮箩里的一头,走上一条垅的时候,他忽然指着一棵杉说:“树顶上坐了个白胡子老倌!”母亲脸色大变,赶紧把他抱到了怀里,用虎口连连抹他的额头,骂道:“猪日的,你是看花了眼!”弟弟却挣扎着探出头:“是一个白胡子老倌的,飞过来了……”说罢“嘶”的一声哭出来,竟不能回过声来,头往后一仰,口吐白沫,晕过去了。
一家子是哭着去的外婆家,外婆见了,也是哭,还是外公见过场面,喝一声“哭过尸?叫炳瞎子来收个黑!”之后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外公牵了炳瞎子的棍子过来了。一个七十开外的老瞎子,双眼窝陷进去,放得进两个鸡蛋,脸皮一层层的皱,好像随时会从脸盘上掉下来,两个嘴角流着白涎,扯着蛮长蛮长的丝。问了一下来龙,一脸高古,摸索着接了外婆的擂茶,不偏不倚地送进了嘴,然后一反手罩住碗口,把茶碗放在椅子脚边。抹了一下嘴角,连茶渣带那两抹白沫全揩到了掌心,一矮身又揩到了鞋面上,开了口:“不要紧,不要紧,那地方是不干净,上个月谁的伢崽也碰了。”言毕低头作沉思状,屈右手于胸前,拇指在其它几个指头的关节上挪动,半晌方抬头,外公已将一块包了白米的蓝丝布塞到了他的手中。
母亲欲抱弟弟过去,被外公扬手拦住了。炳瞎子左手握米包,右手伸食、中二指在米包上来回指划,嘴里念念有词。嘴角的白沫拥挤着,越来越多,最后分明掉了下来,却也并没有掉到茶碗里。
这时,外公朝母亲扬了一下手,母亲抱着弟弟拢去了。炳瞎子摸着了弟弟的额头,用米包来回滚动,又念念有词。这一回,他嘴角的白沫掉到了母亲的身上。念完了,说:“放到床上好好睡一觉。”躬身端起了擂碗。
喝完了,又和外公扯了一下田里的收成,他就告辞了。走到门口的时候,外婆放了四颗鸡蛋在他兜里,他不拦,嘴里却说:“我丢到尿坑里去,熟人做什么生人子事?”也没有丢,“的的的”地敲了竹杆走。走到禾坪边又喊:“费你半壶烟功夫,我半边腊猪脑壳没得人洗!”外公黑了脸,外婆怒了外公一眼,朗朗地答道:“炳爹你慢走,军伢子帮你郎家洗!”军伢子是我二舅。
两个小时后,弟弟醒了,抢着要放鞭炮,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