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各处兵荒马乱,战火四起。不少离家在外求学谋生的游子,莫名其妙就被人谋害,克死异乡。由于交通闭塞,信息不发达,有的人离世多年,家人都不曾知晓。
但在湘西一带,落叶归根的观念深重,为防止上述情况的发生,早年间由几个道行高深的道士修建了一座“故人庙”,常年香火鼎盛,当地人的族谱及生辰八字,庙里都有记录在册。
庙里供着一个“贡婆”,自带“阴阳眼”,能见鬼魂,特别是刚去世的魂魄,还能上其身,诉说自己在阴间的种种遭遇,以便其阳间的亲人能帮他们做法事渡过劫难。
若是远在他乡的游子,不幸客死异乡,还能托梦给“贡婆”,告知其出事的时间地点,好让她通知家乡亲人,请专门的收尸道士,速速将其遗体运回家乡安葬,不至于流落成孤魂野鬼,有家难回!
孟处便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收尸道士。
18岁的孟处出生在湘西一个偏避的小山村里,生得牛高马大,相貌极丑。自小父母双亡,由一个本家堂伯养大。
在他16岁那年,偶遇一老道,那人初次见孟处,便一心想收他为徒。说他样貌丑陋,身材魁梧,是做道士的好苗子。于是费尽口舌说服他本家族人,终于将孟处带走了。
这两年,每到秋冬季节,孟处便跟随师傅走南闯北,将那些客死他乡之人带回家乡安葬。经师傅悉心教导,法术虽没达到师傅那样炉火纯青,但也略有所成。
时下已是深秋,北方刺骨。因邻村有人过世,已请师傅去做了几天道场,今日出山,师傅昨夜一夜未归,孟处正想好好睡个懒觉,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从被窝里拖了起来。
打开门一看,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形容憔悴的站在门外。
“师傅!请救急!”
“什么事?”
“刚刚贡婆托人传来消息,称鄙人小儿和媳妇去外家探亲时,被歹人谋害于途中,这是地址和他们的生辰八字,还请师傅速速上路走一回脚,将二人尸身带回家乡安葬,鄙人必有重谢!”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双手奉上一个便条。
孟处接过来一看,地址在湘怀一带,路途遥远,少说也有百十里路。如不尽快赶去,其魂魄便很难召回,尸身也会变臭!
可师傅又不在,等他回来最少还要等到下午。而且每次出门都是由师傅领着,自己从未单独出过门。
正在犹豫之际,那人却突然跪了下来。
“求师傅快快上路!以保我儿能回乡安息!”
孟处赶紧将他扶了起来,也不管那么多了,收尸最重要的就是赶时间。于是孟处赶紧打点行装,给师傅留了一张便条在桌上,便匆匆上路了。
孟处七尺之躯,腿又长,赶起路来,速度是寻常人的两三倍。加上这两年的历练,更是疾步如风。
紧赶慢赶,终于在半夜时分到达了目的地。
现场围了不少官兵,经过跟官府一系列繁琐的证明对接,半个时辰后,终于可以启程了。
孟处设起神坛,默念咒语,祷告过往神灵,将二人魂魄召回,用辰砂将其封存于尸身之内。
二人死状极惨,被歹人活活割断了脖颈,孟处细心为其缝好,清理干净,用辰砂封住。又用五色布将其裹好,点上长明灯,安置在马车上。一切打点妥帖后,便一个箭步跨上赶车人的位置,随着“驾”的一声,马鞭挥扬间,顶着夜色踏上了回乡的归途。
一路翻山越岭,崎岖难行。北风呼啸,天上还不时飘着毛毛细雨。
孟处时不时的敲打一下手中的小锣,提醒生人避让。摄魂铃也隔两分钟就摇一次,叮铃铃的铃声在孤寂的夜空传出好远,使人听了都禁不住胆颤。
五更时分,来到了一个渡口,这河水流瑞急,河面却并不宽,架有一座小木桥。
孟处赶着马车缓慢走过木桥,抵岸的时候,感觉后面似乎多了个人,回头一看,又没看到什么。
他心里明白,肯定有脏东西跟在后面。自己虽跟了师傅两年,但还是道行颇浅,不像师傅在场,不管什么都只敢远远避开,从不敢靠近。
可现在正在赶路途中,又不好做法驱赶。只得先忍着心中的一口恶气,继续前行。
半个时辰后,来到了路边的一家“收尸人客栈”(专门供收尸人和僵尸提供的客栈,供他们临时歇息,常年大门敞开,一般人不会轻易进去)。
从大清早到现在,差不多马不停蹄的赶了一天一夜。孟处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此时也已深感疲惫。
歇一阵再说吧!心想着,便把马车赶进了客栈,又特意瞧了瞧后面,那鬼魅居然还跟在后头,远远站在外面不敢靠近。
孟处也懒得再理会,想着他也不至于敢加害自己,便眯起双眼准备打个盹。谁知还没等他躺下,那鬼魅突然飙身来到门口,匍匐拜倒在地。
“做什么?”孟处怒喝道。
“请大师傅救命!”
“你一个鬼魅,有什么命可救的?再不快快离开,等我发怒起来,定让你魂飞魄散!”
“大师傅请息怒!只敢耽误您几分钟时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孟处听起声音是个女鬼,细看其形容,浑身湿漉,知道是个落水鬼。只是夜色太黑,看不清其面目。
她居然敢跟这么远,可能真的是有什么冤情吧。
便喝道:“有什么事?快快道来,时间紧迫,没那么多空给你耽搁!”
“多谢大师傅!小女子本是隔壁李村人氏,叫李允儿,几个月前因天黑路滑,不慎掉入河中淹死了,家中还有一位老父亲李老爹,不知我已死,以为我走失了,三天两头外出寻找,风餐露宿,苦不堪言!”
“明天,天将下暴雨,大师傅不宜赶路,可是有一个妇人,因与丈夫争吵,欲来河边,在我落水的地方,自寻短见!”
“像我们这种冤死鬼,巴不得有人快快寻死,好找个替身,尽快投胎!可那妇人,年纪尚轻,家中还有幼儿。而且是我同村中人,自小与我一起长大,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她像我这样,年纪轻轻便命丧黄泉!”
“更何况我还没将自己的死讯,通知于老父亲,害他为了寻找自己的下落,日夜在外奔波,让我心如刀绞!”
“求大师傅天亮后赶到河边,定会看到一妇人铁铁撞撞而来,欲寻短见,请以她年幼的儿子和年迈的父母为由来开导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定会让其开窍!”
“顺便把我的死讯告诉她,请她转告我父亲,我的尸骨并未漂远,就沉在小木桥下游的一个枯木桩处,离木桥也就十来丈远,有手上家传的银手镯为证!”
“请让我父亲找到我的尸骨以后,定要请高人,做法事超度于我,好让我早日投胎,重新做人。因前世的孽缘,我今生年纪轻轻就命丧于此,今生已无法再尽孝,来世做牛做马,必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
“这种孤魂野鬼的日子,实在是再也不想过下去了,前世积德,才让我今日有缘碰到大师傅,没有道行的人,看不见我,道行深的,我又不敢靠近!拜托了!”
孟处听她如此说来,心中怒气大消,心想着,自己所干的行当,不正是积阴德的行当吗?若她所说是真,见人投河,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观呀!
于是挥了挥手,对那女鬼说:“你先去吧,要是天亮前,果真天降暴雨,我必去河边一探究竟!”
那女鬼见孟处如此说,感恩戴德的磕了三个头,转身飘然而去。
此时的孟处也困的不行了,见女鬼一走,赶紧和衣躺下。
不到一个时辰,一阵噼噼啪啪的大雨声,把他给惊醒了。
孟处赶紧起身一看,真降暴雨了,天刚好蒙蒙亮,急忙披好蓑衣,快步流星地赶到了河边。
可沿着河道走了几个来回,别说人影,鬼影子都没见到一个。
“这死鬼,大清早的逗我玩呢?”孟处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怒火。
刚想转身往回走,突然看到远处有个人,隐隐约约往这边赶来。雨太大,看不清是男是女。
那人只管往前冲,完全没注意到远处有个人。
待他走近一些,孟处便看得清楚了,真的是个女人。被雨水淋得披头散发的,失魂落魄的跑到了河边。
“有什么想不通的呢?非要来这里自寻短见?”孟处快步走过去对那女子说。
那女子猛然看到雨幕里走出来一个大男人,而且是一个相貌极丑之人,吓了一大跳。
“我……我……我的事干嘛要跟你说?”
“你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了,你的孩子怎么办?你的父母怎么办?”
“他们,他们自有人照顾!”
“白发人送黑发人,谁来照顾?嗷嗷待哺的幼儿,你忍心让他由花甲之年的老祖母来照顾?还是希望你男人另娶一个继母,来照顾他?”
“我……我……我不知道!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谁之托?”
“你们村头李老爹之女李允儿!”
“她不是失踪了几个月,至今下落不明吗?”
“没错!可惜她并非失踪,而是天黑路滑,不慎失足落水,掉到这河里淹死了!”
“啊!这……你怎么知道的?”
“她昨夜托梦与我,说今早必有人来投河,年纪尚轻,命不该绝,让我务必拦住。”
“而且请你回去转告她父亲,她的尸骨就沉在离此十来丈远的一个枯木桩旁,手上有家传的银手镯为证!”
“当……真?”妇人听完,吓得睁大了眼睛!
“难道我大清早的站在这里空口说白话,咒人死吗?你若到现在还想不开,非得寻死觅活的,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半刻,当临死前做件善事,先回去告知李老爹,待他叫人把李允儿的尸首打捞出来,看看被淹死之人的惨状,再死也不迟!”
那妇人似被吓住了,眼中闪过几抹惊恐的神色。
“李允儿说你与她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不忍看你如此作践自己,死了才知道活着是多么的可贵!请你好自为之吧!”
妇人听完,突然嚎嚎大哭起来,雨水混着泪水流水般从脸上不停地泻下来。
好大一会儿,似又觉得自己有所失态,转身就走了。
走去不到十来步,又返身回来,对着孟处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师傅!”
“请定要转告李老爹,李允儿死不瞑目,务必请高人好生超度!让她早日魂归故里,入土为安!他的养育之恩,只能来世再报!”
妇人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雨幕里……
孟处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大步流星赶回了客栈。
劈竹子似的的大雨一直下到中午才停,孟处不敢懈怠,立刻套好马车,踏上了归途。差不多半夜时分,终于平安到达了家乡。此时的孟处早已疲惫不堪,跟丧家交接好一切具体事宜后,便回家一头扎倒在床上……
时光飞逝,转眼便过了大半年。这一日,孟处和师傅因公行至一偏僻的小山村,眼看天色将晚,只好就近投宿在一农户家。
赶了一天的路,两人都觉得很疲累了。粗茶淡饭过后,一躺上床就沉沉睡了过去。
迷迷茫茫中,不知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去处。只见一条热闹非凡的大街,人来人往,店铺比肩林立,摊贩的吆喝声和店小二的应答声彼此起伏。
可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他所熟识的人。正不知何去何从,突然看到前头的一个茶铺里,一个妙龄女子正向着他频频招手。
孟处走了过去,可瞧了半天,发现自己并不认识她。
“小女子在此恭候大师傅多时了!”女子作揖说道。
“你我认识吗?”孟处有点吃惊,但听那女子的声音,似乎又有点似曾相识。
“大师傅定然是贵人多忘事,小女子是您半年前搭救过的李允儿是也!”
对了,就是这个声音!孟处差点儿忘记了。
“托大师傅的福,李允儿一家才得以保全性命。我父亲虽闻此噩耗大病了一场,但被大师傅搭救的那个想投河的妇人,在我坟前发誓,为报答救命之恩,要替我好生孝敬我父亲,为他养老送终!”
“我本在半年前便可以转世投胎了,大师傅走的当日,村里人便把我的尸首打捞了上来,做了七天七夜的法事,为我打通了转世之门。”
“可我心中时时放不下病重的父亲,还有大师傅的救命之恩,也未曾说过一个‘谢’字!所以一直在这人世间流离徘徊,不忍离去!”
“三个月前,我偶然听人说起,说今时今日必有两位高人途经此地,我心想莫不是大师傅师徒俩?”
“于是跑来苦苦哀求当地的土地爷,帮我算算是不是你们?刚开始土地爷死都不答应,说这有违天意!”
“待我将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说与他听,他才慢慢松了口!我才得此机会,能在今日拜谢大师傅的恩德。”
“现下父亲在我好友的精心照顾下,也已大病初愈,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而且按日子算来,今日卯时一到,我便大限将至,再不转世便会沦落至冥界,生生世世,永生永世都只能成为一个鬼魅!永不见天日!”
“现特备清茶一杯,请大师傅再受小女子一拜!以谢大恩!”说着便一头拜了下来。
“不敢当!不敢当!”,孟处边说边赶紧把她扶了起来,接过她手中的茶杯一饮而尽。顿觉神清气爽,心清目明!
“卯时到!”不知从哪里传过来一句报时声,声音不大,却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
街上的人突然就慌了起来,无论男女老少都慌不择路的往一个方向跑了去,似乎生怕错过了一场人生的盛宴!
“大师傅!小女子也该走了,请大师傅好生珍重!若有缘,来世再报答您的恩情!”说罢又朝他做了一个揖,慢慢走了出去,汇入了那前仆后继的人流里,转眼便没有了踪影……
孟处刚刚想跟去一探究竟,哪知突然就天摇地晃起来。刚刚还热闹非凡的街市,片刻间已空无一人。房屋开始倒塌,瓦砾纷飞,孟处“啊”的一声惊叫,身子不由自主飞了出去……
“孟处!孟处!醒醒!”是师傅的声音!
孟处猛然睁开了眼,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看到一旁一脸关切的师傅,方才明白刚才只不过是大梦一场,遂把刚才在梦中的所见所闻,和半年前自己举手之劳的一桩善举都细细说与了师傅听。
老师傅边听边捋着花白的胡须说道:“徒儿啊,幸亏你是有道行的人,若是寻常人,定会随她一起跌入那转世之门,投胎去了!”
“她知道徒儿是道士,所以不会顾虑这些。可是梦中的那些人突然间那么着急那么快干嘛呢?”
“赶着去投胎啊!没听人说成名要趁早,投胎要尽快吗?谁不想来世投个好人家啊?只可惜啊!可惜此女红颜薄命,小小年纪便命丧黄泉。不过她还算是本性未泯,懂得知恩图报,也算是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