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穷书生柳许,听说前段时间领了一个仙儿似的姑娘回家当媳妇。
柳许自幼丧父失母,自己又只会读书,家里穷得很,两人没有办婚事。那姑娘也不介意,开开心心便住下了。几天就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麻雀虽小却也五脏俱全。
那姑娘唤作颜笙,常穿一件嫩黄色的长裙,五官美得跟画上去的似的。
颜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怪癖,喜欢随身带着一支笔。那笔很少人见到过,据说是碧玉做的笔杆,金丝镶的刻字,烈马毛做的笔头,晚上的时候能发光。传的版本越来越名贵又越来越邪乎,没个定数。那笔被颜笙用锦帛包好,天天放在胸口处,却没人亲眼看到她用来写字。
柳许也问过那笔,颜笙只说那笔是家母遗赠,自己带在身边,聊作悼念罢了。
城中有一个富商殷老爷,嗜笔如命,听说了穷书生的娘子有一支好笔,便三番四次请求颜笙卖与他。可颜笙宁愿守着书生家中那茅舍与三分瘦田,任凭重金万两也不卖。
一天,颜笙正在梳妆。柳许这天起早了,迷糊中看到颜笙正在梳妆台前仔仔细细地描画。颜笙一向起得很早,此时天还蒙蒙亮,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她手上的笔却发着温润的光。
柳许悄悄走上前去,想给颜笙一个惊喜,不料睡眼惺忪,不小心碰到了桌角发出了声响,惊得镜前的美娇娘整个身躯都抖了一下。
从镜中看到来人是柳许,颜笙迅速用手帕掩面。
“娘子这是?”柳许自觉好笑。
“都怪相公,来时不作声,吓得我手一抖,把唇红描歪了。”颜笙美眸一垂,百媚绕睫生。
“无妨,”柳许想到了书上描绘的夫君替妻子描眉的情节,看着娇羞的颜笙顿生爱意,也想模仿一番,“娘子不如将帕子取下,为夫替娘子画吧?”
“不好,适才把唇描得丑得很,自觉无颜与相公相对,相公还是赶紧洗漱去吧。”
柳许想到与颜笙同住也不过二十余日,新娘子还害羞,也不为难了。
但他也看到了,那发着光的笔,难怪颜笙从不用它写字作画,原来是用来描红妆的。颜笙有着此等宝贝,定是个不凡之人,却甘愿与自己住此等寒舍,于是心中一阵愧疚,发誓定要出人头地,不负颜笙的一番情义。
十年寒窗,为的就是一日高中。两人一起不久,柳许就要上京赶考了。
走之前,柳许不放心娇妻,千叮嘱万叮嘱家里长短。颜笙只道自己会好好照顾自己,将仔细包好的盘缠轻轻放在柳许的手掌心中,让柳许一门心思去考试,莫不要辜负这些年来的努力才好。
柳许非常感动,一步三回头地上路了。
柳许一走,家中就只剩颜笙一人了。
那殷老爷又来央求颜笙卖笔,颜笙次次好言拒之,但是他就是不死心。
“君子不夺人之好,请转告殷老爷,此笔,我断断不卖。”面对殷老爷派来的小厮,颜笙还是温柔如故。
但当小厮再次将颜笙的话传给殷老爷知时,颜笙大概也没想到,自己的不冷不热竟让殷老爷渐渐起了贼心。
“那穷书生不知何时才归,他那娘子长得,可是貌比西施啊……”
某夜,暴雨,家家闭户,颜笙也是打算早早熄灯睡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颜娘子,颜娘子,不好了!柳书生出事了!”
颜笙心头一惊,慌慌忙忙就去开门,谁知门刚开,就被两个高大的男子死死扣住,动弹不得,手中的雨伞也顺势掉落在地。
“来者何人!”颜笙惊慌地大喊。
面前的高马木车上,绣着精细花纹的帘子被人用手抬开,露出了殷老爷的脸。
“这下,人和笔,都是我的了!”
豆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打在颜笙的脸上身上,她看不清来人。
“你们快放开我!我不能淋雨!我不能淋雨的!啊!”颜笙声嘶力竭地挣扎,声音尖细惨烈,犹如鬼魅。
天空猛地一道惊雷,闪电劈开了天,也照得地下亮堂一片,包括颜笙的脸。
那姣好的脸型上,是五个黑咕隆咚的洞,其余什么也没有。那嘴上的窟窿一直在嘶喊尖叫,隐约能看到里面有牙齿,其余的四个洞口就是无底般的黑。
惊雷虽只刹那,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看清楚了。
“鬼啊!”众人受惊不浅,慌忙扔开颜笙,纷纷逃窜。滂沱大雨中,颜笙瘫坐在地,痴痴地笑,
“没想到这么快,便被发现了啊。”
考场上,柳许肆意挥洒自己的才情,把自己的满腹经纶淋漓尽致地施展出来,一举夺得状元之位,风头一时无两。
当今圣上十分欢喜,赐柳许高官厚禄豪宅,命其荣归故里之后马上回京上任。
柳许穿着红蟒袍,坐着上等马,带着一路歌舞,回了乡。
但是到家之后,却怎么都寻不见自己的妻子了。从那些来看热闹的人的口中,柳许得知了那晚发生的事。
坏事传千里!那晚后,乡里坊间便有人传道,颜笙是一只无颜鬼,那面目都是用笔画上去的,甚至说她是茹毛饮血的怪物!
颜笙刚开始还像从前那般外出耕作,但是一路上都是带着恐惧的表情暗暗对她指指点点的行人,甚至有的人还当着她的面肆意评论,那一带小孩儿唱的歌谣,全是关于她的。
之后,颜笙便没了踪影,人们都说她在后山吊死了。
柳许听着周遭的热闹,愣了神。
随后,像当年一样,一头扎进了深山……
十年前,柳许还是一个孩童。中秋佳节,家家欢聚,邻居见唯独他孤苦无依,性子又十分乖巧,怜爱之心顿起,便给了他一个糖娃娃。
那糖娃娃是个穿着嫩黄长裙的少女,邻居笑着说:“我们的柳状元要好好用功哦,将来衣锦还乡,娶个漂亮媳妇儿,才不负你爹娘在天之灵呢!”
“嗯!”
柳许从未吃过糖食,也未曾得过玩物,所以极喜欢这个糖娃娃,一直舍不得吃。他用粗布把她包了一层又一层,每当学习困惑、或是心有烦恼之时,便将其拿出来,细细述说。
就这样过了一度时日。某日,山中挑柴之时,柳许不小心把娃娃落在了山间。
回家后柳许才发现在怀中的娃娃不见了,这可急疯了他。他不顾天黑雾重,一头扎进了深山。但是不但娃娃没找到,自己也差点掉下了深渊,后来几天在山中搜寻均无功而返,最后只得作罢。
丢了娃娃,柳许伤心了好久,每每想起月色下那个静静倾听他心事的娃娃,他总忍不住凝出满框眼泪。
弹指一挥间,小小的孩童长大了,虽粗衣麻鞋,却掩盖不了那股翩翩优雅的气质。
那遗失糖娃娃的悲事,少年也渐渐释怀了。
其实,那娃娃怎么也寻不见的原因,是被山里一个鬼婆婆捡去了。
山中下了雨,包着娃娃的麻布被浸湿,糖人儿的脸面目全非。
鬼婆婆看这糖娃娃似有成精之像,便决定助她一力。
足足十年,那糖娃娃终于修成人形,身若游蛇,指若白葱,颈若香玉,唯独那脸,跟被雨淋花后一样,可怕而恐怖。
鬼婆婆专门为世间中有缘的女子画颜,糖娃娃便求鬼婆婆,赐她一张脸。
“画颜之术,必须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且需用膏药先把五官抹去,画好之貌,每每遇上风雨便要重画,若不重画,脸上便只有五个窟窿了。此笔一落,便再也回不了头了!好孩儿,你真的要这样做吗?”那糖娃娃跟了鬼婆婆多年,婆婆很是疼爱,她不舍得她的好孩儿受这样的苦。
“我想好了,请婆婆为我画颜吧。”
“唉,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一往情深,我就再成全你一次吧!”
七七四十九天后,一张绝美的女子的脸终于被画出来了。那白玉般剔透的肌肤上,眉色如黛,目似杏仁,眼含秋波,精致的鼻子下,两片嘴唇红若牡丹,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孩儿,颜我已为你画好,可你要切记,万万不可碰到霜雪雨露等来自天界的东西,不然,你这用尘泥画的脸就要被冲花了!”
“孩儿知道了,谢谢婆婆大恩!”
“这儿有一支笔,我送与你,你随身带着以便补画。需要补画之时,以尘土为墨即可。好孩儿,快去找你的心上人吧!就以你现在这副模样,他定会对你一见钟情!”
“婆婆……”
“去吧,你无父无母,婆婆为你取一个名字可好?”
“好。”
“那从今日起,你便唤作颜笙吧……”
颜笙眼含泪花,跪下对鬼婆婆磕了三个头,起来的时候,发现婆婆已经不见了,身上多了一个麻布包,里面是一支笔……
颜笙依照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柳许的家。十年未见,此时的柳许长得唇红齿白,一尘不染的衣襟,仿佛在说着这个少年的纯净。
旧时,颜笙听柳许日里念过四书五经,又听过柳许夜里讲过喜怒哀乐,如今以人身相遇,终于可以开口与思想中的人说话了。柳许自然也是对这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貌美女子好感顿生。
两人谈诗论情,一拍即合,当天夜里便以天为父,以地为母,拜堂成亲了。
婚后,两人感情如胶似漆。两人生活也是十分合拍,柳许背书,颜笙作画,柳许锄地,颜笙种田,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没想到,几月分离,柳许面对的却是此等困境。
“即使是鬼,我柳许也认了!”
后来,有人看见那状元爷在老林中,疯疯癫癫地寻了好多天,差点因久久不肯回京被圣上怪罪。
柳许归京上任后,在家中的深院中留了一间房。房内布置非凡,每件柳许看着有趣的小玩意儿,他都要拿进那房中观看把玩,却从不准仆人进去打扫。
此后,柳许官运亨通,官位高至丞相。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丞相,每晚都要到府宅最深的那间房中坐坐,少则几个时辰,长则整整一晚。无论之后皇上给他赐了多少美姬,他都一如既往。
曾经,有几个守夜的家丁巡逻时看到过,那间房中的窗上,有两个人的影子。
最后,柳许就在那间房里老去了。家中人说,他寿终正寝的时候,手紧紧放在胸前,而被他死后仍要护着的,似是一尊没有脸的糖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