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伯伯那一辈几乎都自小长在山里,神秘幽深的大山中有许多乡野奇谈。我的二伯是个胆大的汉子,他亲历过不少奇事,其中关于一只绣花鞋的故事尤其诡谲。
二伯以前是山户,有自己的农田,偶尔也上山打猎或采药,赚些外快。
一日二伯上山,进入一处密林。
那处密林长在山中的凹地,树木参天,枝繁叶茂,树冠部分的枝叶交错重叠,把阳光遮去大半,正午的阳光落在地上也只有零星几点。彼时正是夏末初秋,零落的一部分叶子并未让树冠部分的繁茂度降低,但是已经在地上铺起厚厚一层,人一踩,就嘎吱嘎吱的陷下去。
二伯知道这处密林中常长着许多蘑菇,就想顺手采一些野味。他走进去,忽然看见一棵树下面蹲着一个老头。老头的衣服又破又脏,像几块烂布挂在身上。本来就蹲着,还佝偻着身子,又探出头去神经质地盯着远处,愈发显得贼眉鼠目。
这老头很奇怪,但二伯毕竟是个壮年的汉子,也不多管,就径自去摘蘑菇。
二伯眼尖,蘑菇还没采到一朵,就先发现一丛戟枝草。戟枝草的根壮阳补肾,带出去往往能卖个好价钱。二伯摘下随身携带的短镰,打算先把旁边碍手的灌木杂草清理一下。
二伯朝旁边瞥了一下,发现老头已经不在那棵树下,又看了一圈,也没看见,不知道哪儿去了。真是个怪人,二伯暗忖。举起镰刀,正挥到一半,赫然发现那老头正蹲在他面前。
二伯赶忙将镰刀改个方向,朝旁划去,再定睛一看,哪还有人影。他一时之间也糊涂起来,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就又朝老头原先蹲着的那棵树看了一眼,并不见人。
二伯自小长在这片山林,对一些传闻秘事也有所耳闻。山中精怪多,更相传这里以前有不少古代贵族的墓葬。
此刻是正午,就算林中光线疏漏,但外头毕竟是大太阳。而且附近山户自知经常上山,多半都去寺庙里求了符随身携带。他就当无事发生,照旧挖出戟枝草的根茎,放进背包里。
又采了些蘑菇,二伯掏出几个馒头吃了,休息一会儿,就准备下山。
临走前,他不放心,就到老头原来蹲着的树下看看。这一看,就有什么东西闪了二伯的眼,凑近一瞧,原来是一只绣花鞋。
绣花鞋看起来古旧,多半是陪葬之物,但是做工精美,二伯不太懂,只知道上头绣了两条好看的鱼。鞋头上嵌了块红宝石,刚刚反光的就是它。
绣花鞋的出现着实诡异,按理说应该赶紧归还原处。但二伯的媳妇刚早产生下一个男孩,生产时差点就丢了命。母虚子弱,靠田间地头里种的那点东西实在是补不起来。二伯敢独个上山,又有镰刀有枪,自然胆子也不小,此刻贪念一起,就打定主意留下绣花鞋。
他还在附近又找寻一番,毕竟成双的绣花鞋肯定开价更高。但是遍寻不着,只得用草叶毛巾将绣花鞋包裹一番,塞进背包里。然后又将没吃的馒头放在树下,磕几个头,走了。
刚刚离开密林,天上就有惊雷滚过,太阳也吓回去了。天色阴沉,乌云盖顶,低得似乎都压到树梢头上了。劲风穿过树梢草丛,发出呜咽怆然的奇异长啸,卷起一股子土腥味。
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二伯心知不好,加快脚程。没走几步,瓢泼大雨到底还是追着后脚跟砸下来了。
天色暗如泼墨,豆大的雨点砸得人生疼。二伯紧着往山下赶,走得跌跌撞撞,又怕雨淋着包里的绣花鞋和庙里求来的符纸,用防水布裹好背包,然后背在身前,深一脚浅一脚地急走。
山中野物多,土洞掏的也多,被大雨一冲就更不结实。在此种境况下饶是二伯打起十二分小心,作用也不大,到底一脚踩空,只来得及护住头,就囫囵着滚下土坡了。
二伯被摔得七荤八素,只觉得什么东西腾地插进胸前的背包里,被带着一起滚了两圈,终于停下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睁开眼一瞧,吓得魂飞魄散。
一张腐烂的人脸正和他面贴面,脸上的皮肉肿胀破烂,伤口处凝结着红红黄黄的脓液,发出腐臭味道。两眼圆睁,蛆虫从眼浆中爬出,又从嘴里爬入。
身上的腐烂程度要更高,一身皮肉已经兜不住骨头。一根肋骨正好插入二伯胸前背包中的兔尸。幸好有鼓鼓的背包挡着,不然这根骨头就要插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了。
二伯赶忙爬起来,把那根肋骨抽出来扔掉。
他感到裤兜里像有东西烧起来那样烫,伸手一摸,发现一式两张的符纸,裤兜里的那张已经燃为灰烬,包里那张大约还在。
二伯暗骂晦气,忽然一怔,又去看那张腐烂人脸。这张脸虽然已经烂得不像样,但还隐约可见生前面貌,正是密林中的老头!
二伯心知这绣花鞋阴邪,但一想家中卧床的老婆和猫仔一样的儿子,再不得些补品早产的儿子可能就早夭了。他咬咬牙,绣花鞋已经带了半路,再放回去山路难走不说,邪祟也未必会放过他了,不如赌一把,带回去。
二伯正和腐尸对视时,一道闪电如游龙般劈开长空,滚滚雷声从远到近碾了一遍,震得四野伏低。二伯肝胆俱裂的同时又从心底生出股悍不畏死的匪气来,扭头朝山下赶。
待二伯下到山脚,雨势渐小至停。再行一程,终于抵达村子。
刚到村口,二伯就觉得不太对劲。已至傍晚,正是归家吃晚饭的时间,但是村中竟无人走动,也没有锅铲敲动之声,甚至连鸡犬相吠也不可闻。整个村子寂静无声,竟似没有人居住一般。
二伯不知这是不是鬼打墙,但此刻将要入夜,他也不可能回头往山里走,就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段。
背包仍鼓鼓的背在身前,二伯突然脚下一绊,跌跪在地上。这一跪,就看见自己身前站着个女人,穿一双绣花鞋。
这双绣花鞋与自己包里那只长得并不像。这双是紫色,那只是粉色,花纹不尽相同,鞋头也无红宝石点缀。但是相似的材质和款式,差不多的古旧程度,以及扑面而来的精致感,都让二伯这个男人一眼认出是同一人之物。
坏了,这是碰上绣花鞋的原主了。
二伯不敢抬头看那女鬼的模样,也不敢开口与鬼交谈,只是砰砰砰磕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磕完,眼前再无绣花鞋的影子。
二伯壮着胆站起来,发现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一层浓厚的白雾包围。乳白色的雾气连天空都遮挡住,天光一下子就暗下来,但路两旁的房屋却次第亮起幽蓝的灯盏。
整个村子一片死寂,不像人间,倒似鬼域。
不知什么时候,二伯就觉得自己身后站着个人。他自己也不确定,但就是觉得后背发毛,可又不敢回头。
那人似乎越贴越近,二伯终于大喊一声,向前狂奔。
二伯恨不得能长出八条腿似的猛跑,后面的脚步声却不紧不慢,是柔软鞋底接触地面的沙沙声,可却一点没被落下,始终跟在二伯后头。
虽然只全速狂奔了几分钟,但二伯却觉得有一辈子那么长,眼前的路似乎没个头,一直向前延伸。
体力渐渐被耗尽,肺里火烧似的灼人。二伯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追上,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摘下腰间挂着的猎枪,闭着眼转身砰砰砰放了好几枪,自己也被后坐力震得身形不稳,一头栽在地上,晕过去了。
等二伯醒来的时候,正躺在自家床上。二娘见二伯迟迟不归,就去求了左邻右舍,村中几个汉子在山脚下找到昏迷不醒的二伯,一起抬回村中去了。
村里人找到二伯时他就在发烧,苏醒后也没退。但二伯顾不得高烧,怕邪祟跟着自己回家,祸害家中妻儿,仍然不顾二娘劝阻,连夜赶去镇上,将绣花鞋脱手,又去香火鼎盛的寺庙求符拜僧。如此折腾一番,总算得了些钱。
只可惜,不知是幼子本来命数不好,还是二伯到底冒犯了死者,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儿子没熬过冬天就折损了。
第二年入夏,二娘再次怀孕,来年得个健壮的大胖小子,就是我二哥,现在儿女双全,二哥二姐比我还大上几岁。
有了卖绣花鞋的钱,二伯自己又健壮勤劳,二哥出生没多久后全家的日子就有了起色。
至于那只绣花鞋,二伯说是卖给一个富户,后来不知怎的辗转到了镇上的博物馆里。有一次学校组织春游,我看见一只和二伯描述很像的绣花鞋,拍了照给二伯看,果然就是他从山里带出的那只,如今正安稳地展览给世人。
清,高9厘米,长23厘米。杨妃色缎面,绣阴阳鱼图样,船型厚底,为满族女子鞋履。